王五郎扬起马鞭作势要抽打几个揶揄他的属下,几个青年纷纷夹紧马腹,甩开缰绳嬉笑着跑到前面去了,马蹄声铮铮,掀起一阵混着积雪的砂石。 远处的城门大开,这队胡商向守城的卫兵照检过通关文牒后,朝甘州城内走去。 这几日,甘州停了近一年的榷场终于重开。榷市一开,中原与西域通商往来频繁,八方胡商听到风声,争相来甘州行商。于是甘州境内与其周围胡地的平民生计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一度跻身成为大唐西境的富庶之城。 今日,未到晌午,城内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王五郎在驿站安顿好胡商和货物,和几个胡商一道向商贩云集的长街走去。 他知道,每月初三,李七娘定会去榷市探查民情。 他很想见她。 他快步掠过几个街角,一处胡人叫卖兵器的摊位前,看到一袭白衣的女子立在边上,朝过往向她问好的商客笑语晏晏,时不时微微俯身,一双素手捞起摆放的货品查看,身动影拂,鬓边几缕乌发荡漾下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身段如雪,皓腕若玉。 连日来沙尘奔波的疲倦一扫而空,王五郎的脚步迅疾起来,唇角含笑,朝她走去。 …… 清河将手中彩绘赤纹的卮杯漆器放下,正和身旁的凝燕嘱咐道: “请可敦写封信给新上任的甘州刺史。必得向他施压,减少抽税。若榷市方开,便急功近利,收取如此高的税额,怕是胡商汉商都被吓跑了。没有人和货来流通,贸易不兴,边境的民生便不会见好。” “主子远虑,我这就去安排。还有,翠雪来报,祁郸军在甘州附近绕圈,动向不明,要我们多加小心。”凝燕神色凝重,低声向她禀道。 清河抬起手指抵着下颚,沉吟后令道: “速速差人送信去凉州、肃州,还有回鹘王庭,提醒戍边的将士注意防范。寒冬方过,我怕祁郸经数月休养后贼心不死,仍要来夺城劫掠。让往来的胡商多加小心,绕开小路,尽量只走大道。近日来祁郸多番在甘州城外蠢蠢欲动,我怕又将有战事。” “是!”凝燕见有人来找,便领命退去,身影隐没在人群中。 “七娘!” 清河回眸,望见了立在人群中身姿伟岸的男人正向她招手。她朝他微微一笑道: “是王五郎回来了。西域各地近日可还太平?” 王五郎穿过人潮,行至她面前,难掩欣喜之色,也笑着回道: “寒冬终于过去,草原牧民们终于开始活络起来,带来好多皮毛制品可以再榷市上卖。此次按照七娘的主意,以粗毛织布为挡,这次寒冬冻死的牛羊比往年少了很多,大家伙都很感激七娘。” 清河心中宽慰,唇角微微翘起: “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七娘身子可好些了?可还有复发魇症?”王五郎见她面色比上回来好了些,语笑间颊边红晕如浸了水的朝霞,看得人心间一热。 “上回你带给我的药甚是有效。近日已睡得好多了。多谢你。”清河向他欠了欠身,道了一声谢。 “那是我在大明觉寺问得道高僧求来的。有用就好,嘿嘿。”王五郎见她终于对他展颜一笑,一时看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小声道了句,“往事已矣,七娘还是早日放下的好。” 清河垂眸不语。 自离开凉州数月,她在甘州落脚经营,开了边贸榷场,与回鹘行绢马之易,行医救人,与胡商为友,为人称颂。只要是有利民生的功德之事,她便忘我地去达成。 若是闲时,孟春烹茶,仲夏采莲,深秋狩猎,冬夜望雪。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自以为早已放下,唯有午夜梦回,少年身影,犹在眼畔。 可她放下了吗? 她不得而知。 清河与王五郎在榷市游逛,二人行至一处卖织布的摊行。她捻起一卷密纹织布,玉指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织纹。王五郎见状,朝人招呼着笑道: “七娘可是喜欢这匹布?掌柜的,我要了。” 清河轻轻摇了摇头,指着布匹独特的细密纹路予他看,道: “这是内陆传来的新织法,用的是小梭制成。同样大小的布衣,用的布料更少,但更厚实耐寒,可谓价廉物美。若是能传到西域诸国,应是能卖个好价钱,且牧民们也都买得起,穿上能御严寒,今后寒冬来临,草原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少人冻死了。” “七娘心慈,我记下了。这回出关去,就卖这布匹。”王五郎听她说起布料织法,葱白的手指在布料间轻拢慢捻,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连路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他心下生叹,这般出尘的人物,光是看一眼,他心头的血都沸腾不已。 众人听清河说得绘声绘色,也纷纷围了过来,几个同在布摊挑选布料的姑娘侧目倾听,心悦诚服,对她熟稔地笑道: “七娘真是什么都懂呀。我阿娘常说,我要是能有七娘半分灵巧,还愁嫁不出去吗?” “七娘,我长兄今年从军回来了,你要不见见……” “去去去,没看到王五郎在这么?还有你长兄什么事?” 姑娘们瞅着她身后的王五郎面色微僵,忽地背身咳了几声,越发笑得花枝乱颤。 清河只轻浅一笑,并不作答,转身欲走时,听到街角传来一阵喧闹声: “长风将军月前又破了瓜州了。” “若再能拿下沙州,大唐西境的甘凉十一州就能全部收复了!快哉快哉!” 听到这个名字,几个及笄年纪的姑娘互相推搡着,娇花般的面上流露出羞赧之意,其中一个胆大的朝清河问道: “七娘,听说你是从凉州来,你可曾有见过长风将军么?” 清河微微一怔,点头道: “见过的。” 姑娘们面露艳羡,又朝她聚了过来,莺莺燕燕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说道: “听说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神姿有如天人,且武艺超凡,统领西境千军万马。是个大英雄呢。” 清河长睫垂落,淡淡应道: “嗯,确是个大英雄。” 一个姑娘冒出头来,眼睛眨了眨,道: “听说他要娶亲了?” 清河捻布丝绦的手一颤,想起了彭公的话,以及辞行那日,他案牍上那封聘书。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姑娘故作神气道: “我听说,他马上要娶甘州陈氏家的嫡女了,两家联姻,永结秦晋之好。那位陈三娘最近得意得,鼻孔都飞到天上去了。” “我也听说,前几天有人看到长风将军亲自提着礼上陈府去了,是在行纳彩问吉呢。” “长风将军军务繁忙,刚打下沙洲就亲自登门提亲,足见重视啊。这陈三娘哪来那么好福气呀。”一个姑娘气得直跺脚。 清河默默从姑娘们热火朝天的议论中退了出来。 哪怕过去良久,此刻再闻故人之事,她脚步虚浮,手心冰凉。 她走得有些急,步子被摊子支起的架子一绊,向前一个踉跄,被王五郎伸手扶起。 他疑惑地盯着她泛白的脸色,问道: “七娘,你怎么了?” 清河摇了摇头,摆手示意无事。待她站稳,想从王五郎的臂中抽回手,却被他的手掌握住。他的神容颇有几分端肃,定定望着她,道: “今日是上巳节,七娘来甘州以来,是第一次过我们甘州的上巳节吧?今夜,我可否约七娘你同游?” 清河怔怔道: “日子过得真快,竟又到上巳节了。” 她蹙起了秀丽的眉,眸中流露一丝少见的伤感。 可她确实不是第一次在甘州过上巳节。 她去年,和他来过的。 此时,心中霎时空如无物。满街人流,举目花灯,在瞬间如泡影散去。 清河面上起了倦意,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回绝,转身退却。可王五郎似是猜到了她会拒绝,转而目光炯炯道: “我从西域带来一批极其新鲜的玩意儿,七娘万一有兴趣承接来卖,可否随我去看看呢?” 清河望着他执意的模样,心下失笑。 她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长街开始悬起了华灯盏盏,明光曜曜,映出灯下一双双璧人烂漫穿梭的侧影。 天色渐沉,甘州城内,花市灯如昼。 只是不见去年人。 清河心念一动,不由迈开步子,缓步随着人流漫行其中。 王五郎看她转念,不由窃喜,紧跟其上。他见她从布行出来,就又敛了笑意,玉雕般的侧颜似是被冰霜凝住一般。他便开始说起此次出行的见闻想来逗乐她。 比如羁縻小邦的君主娶了中原世家的女子,比如哪国的都城新造了佛寺供奉大神王像,通身以金子打造,比如名不见经传的行脚商发现了什么珍宝窖藏,从此世代富贵无边云云。 听到大千世界的奇闻异事,清河忍不住粲然一笑。之后,见他抬臂夸张地比划着西域的各方风物,她时不时轻轻摇头,时不时以袖掩笑。 走马观花间,王五郎不知从何处捞起一副面具,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笑道: “七娘既然来了我们甘州过节,入乡随时,戴上面具吧。” 见她看到面具似是愣一下,不一会儿眼角泛起了湿红,王五郎疑惑地问道: “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 “无妨。风沙太大吹的。”清河背过身,刻意地抬袖揉了揉太阳穴,眼底却出现了一柄黑黢黢的匕首。 “七娘,你看这柄匕首如何?”王五郎掌心摊开,匕首卧于正中,满眼期待。 清河不明就里,从他手中接过匕首,出鞘一看,赞道: “刀口锋利,刀柄精致,卖到中原,应该可以得个好价钱。” 王五郎得意地用手指弹了弹刀身,给她听几声清脆的刀鸣。他的眼角噙着笑意,指予她看,柔声道: “不止如此。此匕首是用陨石铁打造,极其稀有。这回我在西域难得要到了一些,花了数日亲手打了这柄匕首。以甘州这边的礼,今日我想要送给七娘你,作为,作为……”王五郎有些不好意思,人高马大的男人此刻低下头去,暗垂的眸光仍是定在她灯下柔光浮动的面上。 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匕首又被塞回了他掌中。王五郎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低声道: “七娘,我对你的心意……” “五郎,”她摇了摇头,浅浅笑道,“我之前已说过,我已有心悦之人,难以割舍。虽情不可再得,无法相守,但此生意难平。” 她顿了顿,抬首望向满目琳琅的花灯,映在在她晶莹的瞳仁中化为一点点星辰: “所以,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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