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随即敛祍下榻,疾步朝外走去,低吼道: “医官何在?” 早已候在卧房外的医官忙不迭抱着医箱进入室内,还未等他发问,便扑倒在地,哭丧着脸大拜道: “将军息怒。公主殿下醒是醒了,但似是魇症未消,以致……致记忆缺失,不认得人了。” “你说什么!”他怔在那里,随后上前几步,直逼医官身前,兀自提高了音量。 “公主外伤加之内患,神志有失,恐怕是失忆了。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医官冷汗涔涔,只得俯首再拜。 “怎会如此?……”他只觉手心一松,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身旁却空无一物,只能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如何能复原?” “公主殿下魇症深种于心,此乃心结,药石罔效。至于如何化解,恢复记忆,得看公主的造化了。”医官语焉不详,唯唯不对。 “造化?”长风咀嚼着这两个字,冷哼一声,道,“我此生,最不信造化二字,只信事在人为。” 他屏退了医官,侍从识趣地把卧房的门紧紧关上。 室内渐暗了下来。只有几束微光自窗棂的糊纸透了进来。 长风慢步回到塌前,女子见到他,本来舒展开来的小腿又折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见他又再度靠近,她状如惊弓之鸟,避开了他,道,“你不可对我无礼……” “清河……”他凝望她澄澈的眼眸,声音沉了下去,心头漾起一丝涩意。 他想象过无数回她醒后,该是何种模样。 经历过生死,又隔着世仇,两人该如何对话,如何相处,如何摒弃前尘,如何重新结为夫妻。 她昏迷之时,他已在心中百转千回,作了无限思量。 可就是唯独没有想过,这样此时相望却相忘的情景。 他与她,同在房内,只隔着一臂距离。可仿佛再一次的,隔着记忆中的万水千山,遥不可及。 女子抿唇不语,忽而抬眸道: “你知道我名字,你认得我?” “我不光认得你,我还和你认识了很久,很久。”他收回低落的心绪,眉眼带着温柔的笑意,道,“清河,我自小就和你在一起。你不认得我了?” “你,很眼熟。”她面上的淡漠之色不减,只是开口说得小心翼翼,斟酌着词句,语带忐忑,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长风浓眉一凛,眸光微动。 相识相知,相亲相许,此刻不过换来一句,唯眼熟尔。 他不由凝望她迷蒙的眼,怔了半晌,也一道陷入了旧年的回忆中。 因为,她这个模样,像极了多年以前,初见时的她。 那时他年少成名,入长安,进皇宫。落花微雨,春燕双飞,碧瓦红甍的宫墙脚下,躲避追兵的宫装少女迎风独立,身姿清绝,神容疏淡。 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我见郎君眼熟,你若能救我一命,来日定会报答你。” “世说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郎君得本公主一诺,绝不虚此行。” “怎么,你不敢?” 彼时的她,一身耀白流花的襦裙,梳就双环髻,不过到他前胸高,与他谈起条件来,娇小的身子昂首挺胸,细巧的下颚微微扬起,说得一板一眼,字字珠玑,不惧声色。与长安那些他见惯了的高门贵女截然不同。 像一颗小小的顽石,在他的心间投下了经年不散的涟漪。 于是,入京时傲气凌云的少年将军为名不见经传的公主弯了身,让她垫着脚爬出了宫墙。 自此,甘愿为她,一次次折腰。 而此时的她,微歪着头,似懂非懂地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话,浑身像是泛着水光一般明净透亮。似是有浅浅哭过,湿漉漉的眼角泛着微红,纯澈中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妩媚。他心生爱怜,忍不住欺身向她,散落的白袍拂过她的脚边。 果不其然,见他忽然靠近,她又后退一步。被袍衫拂过的小脚缩了回去,贝白的趾在榻上绷得紧紧的。 “你,很怕我么?”他没有再靠近,声音已有了几分哑。 她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长风伸出手去,将她滑落在榻上那双手握在掌心。 他感到掌中的葇荑微微用了点力气想抽回去。这一回,他没有松手,像往日一样,用拇指一一抚过她指间的骨节,她没有再抗拒,只是静静任他握着她的手。 他手臂一收,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微须的下颚抵着她柔顺的鬓发来回摩挲着。 只要略微低头,他的唇就可触及她皎白的面颊。 “不要怕我,清河。”他的声音低沉如夜风,在空旷的室内悠悠散去,“为什么会怕我?嗯?” 怀中的她挣脱不得,气息急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一靠近我,我心就跳得很快。”她的小脸薄红如雾气氤氲,一双美目灿然生光,仰头定定望着他,却又不敢看太久,很快垂下了眼眸。 “清河,这不是害怕。这是,心动。”听到她那么说,他俊美的面上笑意漾开去,抬手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手一点一点贴近自己的心口,道,“你感受到我的心跳了么?我一看到你,心也会跳得很快。” 她的眼里雾气濛濛,他浅浅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于是低低叙起了当年初见的场景: “我少时入宫面圣,在宫墙角撞上了逃宫而出的李清河,心跳得就是这般剧烈,仿佛就要从口中蹦出来。当时的我,和此刻的你一样,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他自嘲般笑了笑,道,“说来,怕你笑我。哪怕那么多年过去,我见了你,这颗心,仍是止不住地飞跳。” 她听得怔怔的,面露疑惑,时不时揉着皱起的眉心,似是想要努力回忆些什么。他捏了捏她细腻的手腕,笑道: “虽然,你脑海里记不得我,但你的身体必是记得的。”他忽而一笑,将柔弱无力的她放倒在榻上,自上而下地望着她,双手扣着她的十指,黑沉的眸色幽深如潭,水面映出她的雪肤缎发。 手指将她越扣越紧,他低声道: “你若是不信……” 身下的她猝不及防,眸中波光潋滟,迷茫中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沉浸。 他最后只俯身轻啄了一下她微颤的唇瓣,起身坐定。 他很想要她。 但必不会在她失忆的时候。他要等她心甘情愿与他像旧日那般交融。 “可是,你到底是谁?”她闷闷的声音传来,“他们都叫你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夫君。”他回过神,坏坏地笑。 “夫君?”她跟着在口中念了一声,微微蹙眉,似在回味,道,“这个名字,有些许特别。” “嗯,是很特别。这天底下只有你可以如此唤我。”他语调平淡,嘴角却噙着不散的笑意,柔和的目光照在她身上。 她肩头两处凌厉的刀伤已近好了,只是仍可见两道浅浅的伤痕。他每日亲手为她涂上祛疤的膏药,眼见着原本狰狞的疤痕一日比一日淡了。 在她昏迷之时,每每望见她紧闭双眸,细瘦的锁骨止不住地发颤,他就会想起那日。 他中了埋伏,力战而竭之际,恍若幻觉一般地,纤弱不堪的白衣女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只身挡在林立的兵戟刀刃前。 在他身前,她雪色的衣袂,像是一阵风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再后来,那阵风化为了滚烫的血滴溅落。他错愕抬首,看到她为他以身自伤,劝退所有人的杀心。然后明明口吐鲜血,还要哽咽着告诉他: 她还清了,不欠他了。 他只觉心如锻铁,寸寸成灰。 “来,我为你上药。”他将她的身子掰正过来,撩开她的中衣。 她愣了愣,注意到肩上的伤,秀眉又拧了起来,忘记了避退,问题便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受伤么?” 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淡淡道: “你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她又问。 他涂药的动作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因为,你心悦我,想嫁给我。” 越问,她的神情就越疑惑,又开始揉着凝成一团的眉心,小手握成拳,不断敲着自己的额头。 看着她痛苦的神情,他不忍地拉开了她的手。 “那我,最后嫁给你了吗?”她问得有些迟疑,雪颊上的红雾在发丝间浮动,若隐若现。 “嫁了。”他答得十足笃定,以不容辩驳的语气道,“不然,我们怎会夜夜同床共枕。” 她面露惭色,眸光下垂,低低道: “抱歉。我只记得自己是李清河,其余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的语调冷静自持,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长风摇了摇头,苦笑道: “无妨。我定会让你再想起来的。” 他望了望窗外深沉的夜色,习以为常地环臂搂着她往榻上平放,柔声道: “夜深了,睡吧。” 见她咬着唇犹犹豫豫,在他怀中身体变得僵直,手臂逐渐绷紧。他松开了她,起身道: “我去外间处理军事,你且休息。” 她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后,盖上了锦衾,头朝内,背朝外,只留了一头乌发背影予他看。 长风面色沉了下来。 他自小就知道的,她从幼时起就性子执拗,对于不在意的人,向来如此敷衍,巴不得那些人走得远远的,唯独对他有独一份的情。 如今,她记忆全失,他反倒成了她眼中这般可有可无的人了。 他步履沉重,掠过绢纱屏风,往外间的矮榻走去。俄而,他缓缓摊开手,躺在掌中的,是她刚才挣扎间,从怀中掉落出来的小绣囊。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挑开绣囊的抽绳,里面藏着一缕系着红绳的断发。 长风心间猛然收紧,发僵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意。 是她当日在地牢向他坦白一切后,被他一怒之下割断在地的。她独自在幽暗无比,满是脏水的牢房内,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回来,竟一直收在身上。 怕她睹物回忆,不过徒增烦恼,于是迅速掩了去,悄悄收了起来。 这桩事,他并不想她忆起来。她为他插刀之事,他更不愿细说,怕她又像当日那样说出“两不相欠”此等话语来。 还有那些个陈年旧案,他倒是也希望她借着失忆自此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哪怕代价是,她因此一并不再记得他。 长风将绣囊收回衣襟中。凉凉月色的阴翳照下,在他宽阔的肩头投下斑驳的影,寂寥如深潭之水一般漫溢开去。 ***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