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城的天际,霰云高阔,穹宇下,连绵山峰,雪满群峦。 几匹骏马在辽阔的荒原上奔驰如风。一匹通体玄黑的高头大马跑在最前头,其后的几匹刻意地与它隔了十余丈之远。 “我从前,不会骑马吗?”身前的女子今日着一身高襟胡服,秀发全绾成了发冠,作男子装束。若是凑近看,唯独领口下微微起伏的曲线,泄露了一寸天机。 长风手扯缰绳驾马,双臂将她环在胸前,鼻尖有她的发香幽幽拂过。他敛眸道: “会。但你失忆,怕是忘了怎么驭马,恐有危险,还是与我一道吧。” “那为何,今日要来甘州?”她不安分地一下又一下地轻蹬马腹,似是不喜这个环抱的姿势。 “因为,你从前最喜欢甘州。”他的唇掠过她的鬓发,像是徐风轻轻吻了吻她。他抵着她的耳低声道。 他想让她想起快乐的记忆。 他深知,她在凉州时的记忆不甚美好,她当时身为圣上棋子,与他交心亦充斥着欺瞒和伪装,如履薄冰,如陷深渊。之后更是骑虎难下,终生痛悔。 而他,想起当年凉州河西军覆没之事,何尝不是仇恨翻涌,差点失了心智。 唯有五年后的甘州,彼时华灯千盏,人流浩荡,夜空明澈。 他和她在上巳节,像寻常相爱的男女一般执手并肩,同游赏灯。 即便,她是在透过叱炎的身,可满心满眼只是在看着他。 即便,他还是叱炎的时候,不知道她的心意;直到如今千帆过尽,再回头看,既是啼笑皆非,又有欢喜和懊悔。 她心心念念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如此,甘州又何尝不是他的乐土呢? 入了甘州城后,长风将她抱下了马。耳边传来她小声的疑问: “今日不是上巳节,哪来那么多花灯?” 长风循声望去,她已快步走入悬满天灯的长街中,雪色胡袍翩跹如流云舒卷。他恐她走失在人流中,赶忙追上她,拽住她的手,俯首在她耳侧,笑道: “只要你想,有我在一日,我每日都可为你造一个上巳节。” 闻言,她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最后只是淡淡扬了扬眉,并未有言语。 若是在从前往日,她听了这样的情话,定会先面上一热,然后不服输地故意对他调笑几句,引得他挠心又无可奈何。 可她此刻没了记忆,对他没了感觉,所以无法给他回应。 无妨。他可以等。他愿意等。 长风抬眸。眼前的女子穿梭在人潮中,好奇地观望街旁各式稀奇的花灯。他牵着她,像是牵着风筝的梭,因为他知道,若是他一松手,她怕是早已脱离了他,兀自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指间收紧,将她的小手揉在掌心,不肯再放。 转眼间,二人行至来到他布置好的街边靶场。他将她拉回了身侧,低声问道: “想不想尝麻团?是你往日爱吃的。”未等她回答,他便径直道,“你在此地等我,我去买来。” 他走向麻团铺子前,微微偏过头,对身后隔了几步的亲卫养宁远示意。宁远得了命令将早已准备好的甘州一霸,去年那个以箭术调戏她的青衫男子拎了出来。 长风隐在人群中,看着那个男子敛了敛衣,按照安排好的剧本,走向她,道: “这位小娘子,可见过贯虱穿杨的本事?小生有个不情之请,今日若是能连中三靶,可否小娘子饮一杯甜酒?” 和他预料的不一样,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掠过了那人,视若无睹,如若未闻。 青衫男子面露尴尬,却又察觉到了四周逼迫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再向前追着她道: “小娘子独自一人,不如看我射箭吧……” 岂料,她反手从腰后掏出了那柄银雕匕首,不耐烦地举在那人颈前,以示警戒。 青衫男子一吓,避退着撒腿就往后跑去,来到他和亲卫身前,哀求道: “去年是小人不该招惹大人和大人夫人。今日,按照大人的吩咐,我该说的也说了,可夫人她根本不想看我射箭啊……哎,小人已改邪归正,早就娶妻了,妻子还在家等着小人,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场面僵持,宁远和几个亲卫看向他,等他示下。 长风微微颔首,宁远便示意众人放行。那人见无人阻拦,便擦着汗跑远了。 街上游人纷涌,满目皆是重重灯火的光晕,亮如白昼。此情此景,似是与去年无甚分别。 长风忆及去年,再看看现下场景,心下了然了几分。 她的小心思,不外乎如是。 去年上巳节,她会故意受那陌生男子挑逗,看那男子射箭,不就是想引他现身,想逗弄他,想笑他醋意大发。 今日,她不再在意他,无所谓他吃醋与否,哪怕他的局布置得再逼真,她都不会重演当日之景。 是他失策了。 手中的麻团已渐渐冷了,长风快步上去,穿过人群,递到了她面前。 她接过后咬了一口,微微蹙起了眉,没有再吃下去,只是昂首看他道: “我从前,真的爱吃麻团么?” 闻言,长风垂下双眸,默默将麻团收在背后,压平嘴角淡淡道了一句: “或许,你口味变了,不爱吃了也是常事。” 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麻团,扔也不是,吃也不是,他心下生出一丝苦涩,转而将她拉到一处面具摊位。 可待他刚拿起一副白狐面具,她便挣脱了他的手,突然往后面的华楼走去。 他只得放下面具,又跟了上去。 一股浓重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长风猛地抬头,看到华楼上的牌匾之上,赫然写着“怡香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若说甘州是他和她美好的回忆。那么甘州怡香院,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他最不愿提起的地方,就是此处。 长风飞身跨上台阶,拉住了往里走的她,劝阻她道: “这是风月之地。你不宜入内。” 话音未落,一面红艳艳的纨扇便打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几个在门口招摇迎客的美姬摇着斑斓的花扇,衣衫轻薄,已将他的话听了去,见他截断她们的生意,不客气地嗤道: “这位小郎君想进来看看,你凑什么热闹?” 他一愣,见她今日是男子装扮,玉面雪肤,唇红齿白,确实倒像是不经人事的小郎君模样。他浓眉一拧,把她往自己身上拉回来,压低了声音道: “清河,听话。” 她们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从莺莺燕燕中探出身来,瞧了他一眼,喝退了众人,脂粉覆满的面上笑意盈盈,道: “不得无礼!哟,这位客官是我们院老主顾了,今日绿腰紫萼得空可都在呢……” 长风疾声开口打断了那老鸨: “住口。”人多眼杂,他不好发作,又恐那老鸨又说些什么不干净的话来,只得又拽了拽清河的衣袖。 她回首,一双小手摁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将袖口抽走,拒绝得很果断,道: “我对这里,有点熟悉,我想进去看看。” 一向如此,她打定了主意,怎会因为旁人阻拦而退却。长风只得硬着头皮,无奈地跟着她进了怡香院。 楼内酒气熏天,靡靡之音不断。一路上,衣冠散乱的男人搂着袒-胸-露-乳的美姬,他恨不得捂住她的眼,可她似乎并未留意周遭的糜艳,只是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那间天字号房门口。 他面色渐暗渐沉,对着一路跟来的老妈子道: “就要这间。” 老妈子连声哎哎,芝麻大的小眼睛轱辘一转,捂嘴偷笑,扭着身子退了下去。 天字号房的布景,与一年前并未有太大变化。 唯独,木制的地板上已换上了新的毡毯。只因当时地上祁郸人的尸体流血太多,渗入地板的木纹之中,他的部下一时无法清理干净。 他跟在她身后缓步进入房中,趁她背对,他提起靴尖踢开一角毡毯。底下的陈年血迹已呈乌褐色,刻印在了地板上。他抬腿迅速捋平了毯边,双脚踩在上面,朝正在东张西望的她淡声问道: “可有想起什么来了么?” 她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道: “只是觉得分外熟悉。”她摸了摸心口,蹙眉道,“不知怎么地,来到这里,心也会跳得很快。” 长风没有接过她的话茬,默默上前,低声哄道: “想不起来就罢了,同我回去看灯吧。”不由分说地,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长风打开房门后,谁料门后竟立着两个身着轻纱的女子,似是正要入内。二女相貌相像,服饰相近,身前绫罗肚兜一绿一紫,雪脯曼妙在纱衣下若隐若现,煞是晃眼。 正是紫萼和绿腰。 一见到他打开门,双姝强装镇定,娇花面上流露出应酬的喜色,一左一右围着他娇滴滴道: “大人好久没来看我们姐妹俩了。”“我们可想大人了。” 在他身后的清河探出一个头,问道: “你们认识?” “不认识。”“认识的。” 三张口,异口同声,同样坚定。 见清河面露狐疑,他站直了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横眉冷冷地扫了一眼来人。双姝被他寒冰般的眸光所摄,咬唇闭了嘴。 “出去。”他声音漠然,语调克制。 双姝正等着他这句话。今日老妈子掉进了钱眼里,不管二人如何推脱,好说歹说逼迫她们来讨好这位旧客。 去年侍奉这位旧客的场景,历历在目,此时想来仍觉得胆战心惊。 本来这院里难得来了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她俩倒以为摊上了什么好差事。结果这位客人极其怪异,数日来只饮酒不作乐,油盐不进,不沾荤腥,还时不时擦拭带血的尖刀。二人头皮发麻,度日如年,简直是伴他如伴虎。 尤其是他最后拔出满是鲜血的尖刀的样子,犹在眼帘,哪怕一年过去,此刻再见他,仍有阴影映在心头。 二人正欲抬步离去,忽闻一声: “等等!” 只见那男人身后一直藏着掖着的一个小郎君掠过他,蹦了出来。那小郎君肤如凝脂,秀眉皓目,若仔细瞧,还可见嫩粉的耳垂上留有极细的环痕。不难猜出是小娘子扮作的。 “你,是你?”绿腰最先认了出来,手里绞着帕子,失声惊呼道,“还是你……” “你们也认得我?”那小郎君秀眉挑起,语带惊喜道。 “认得啊,之前见你,可不是这副打扮。”紫萼上下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男装下微隆的身前停留了片刻,“啧”了一声。又想起去年她和阿姊逃也似地退出房间后,这房内传来这位“小郎君”带着啜泣的嘤咛之声。 紫萼忆起当日香艳之景,此时不由瞥了一眼立在跟前,人高马大,面色冷漠的男人,又看了看细皮嫩肉的“小郎君”。不由对她羊入虎口生了几分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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