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出征的玄军已集结完毕,晨光熹微下,旌旗翻腾,战马嘶鸣。 叱炎沉着脸,压低声音,对身旁葛萨令道: “找一队最精锐的斥候,即刻出发,去凉州查,去陇右军中查,找一个叫做‘长风’的人。若是找到了,就悄无声息地给我杀了,埋了。” *** 之后的一连数日,辰霜都如往常一般,在巫医帐中教他们中原医术。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且医术极为落后,通常一阵寒潮或是一场酷热,就能夺人性命,死伤无数。 人命关天,她能做的太少,身上的医术,能教一些是一些,聊胜于无。 这一日,辰霜正在教人区分草药,一位巫医前来拜道: “中原来的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辰霜回礼一揖道: “巫医大人请讲。” “当时姑娘初来乍到之际,有一起死回生之术我印象尤深,不知姑娘可愿倾囊相授,教予我救人。” “起死回生之术?”辰霜一愣,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彼时她为了惊艳叱炎葛萨诸人,顺利留在王庭,故意在狱中刺伤一个战俘,然后行了止血之术救活了他,倒是被看成起死回生了。 她笑道: “此不难。只是中原的针灸之术罢了,我即刻交予大家便是。你们可有毫针?” 巫医忙不迭从腰带中取出一片毛毡,喜形于色,道: “可敦当年来时,曾赠予我们几套中原的毫针。但始终无人教授,我们不解如何使用,才荒废许久,今日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了。” “如此甚好,你们可看好了。” 辰霜敛起袖口,取出一根毫针,开始对着人体各个穴位,教授捻针,提针之法。 “人体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十二经筋、十二经别,每条经、筋、脉,穴,皆不同功……” 一套下来,待诸位巫医习针之时,辰霜正侧坐一旁悉心指教,却见有个人影在帐子帘门缝隙里探头探脑。 她起身离去,在帐外看到了穆护。 “阿姐……”穆护吞吐道。 “河漠部回来,就没见你人,如此紧张,究竟所谓何事?” 穆护此等后援小兵今次并未随军前去,叱炎此番好像刻意挑得都是得力的高阶将士。个中深意,辰霜当时虽有不解,但恐其疑心,也并未多问。 “阿姐,我刚刚听闻几个牙帐的人说……”穆护左顾右盼,见无人才接着说道,“就在刚才,玄军中了忽邪王设下的埋伏,玄王重伤不治,据说已无力回天。” 辰霜握在掌中的针毡失手一下子掉落在地。 她紧紧握住穆护的肩,失声道: “你说什么?前几日不是还一切顺利吗?怎会如此……” 穆护挠着头,摇头道: “我也是听牙帐那边传来的……” 她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你且告诉我,是谁人传来的消息?玄军此刻又在何处?我必要亲去一探。” “阿姐,正是可敦让我来,她有办法让你前去。正是她要我请你去她帐中。” 自河漠部回来,穆护也不再避讳遮掩,反正他的阿姐早就知道他是可敦的人了。此时,他见辰霜面有疑虑,径直对她说道: “可敦已支开了几个玄王留下来照看你的人。阿姐且放心前去。” 辰霜颔首道: “可敦心细。” 她步履不停,即刻向可敦帐中走去。 一路上,穿过连绵的毡帐群,来到牙帐之中。辰霜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靠近了那处巨大的可敦帐外。 她沉下心,掀帘入内。 菡萏莲瓣形的香炉升腾出一缕缕细长的烟气,明烛在烟雾中投射出斑驳的光,照得帐中一片朦胧。 辰霜是第一次来到长姐宴海的帐中,停在门前,不由多看了一眼。 再往前去几步,她停住了。 一袭殷红色长衫的宴海怀中,搂着一个小儿。约莫四五岁的样子,见了突然到来的陌生人,那男童也不怕生,幼鹰似的目光瞥过来,目不转睛地回看着她,俯视中带着微微的敌意。 辰霜与之四目相对,不由出声问道: “这是?” “这是毗伽,我的孩子。现下,你们算是见过了。”宴海掠过她惊异的目色,抚着男童一头毛躁的卷发,亲昵地捏着他的小脸,说道: “毗伽,你今日认得这位姑姑了。若是以后,阿娘不见了,你可要记得找她护着你呢。” 男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望向辰霜的眼神缓和了下来。在宴海的示意下,一旁的香芝领着他回避。 辰霜见帐中仅余她和宴海,便上前疾声问道: “长姐,玄王他真的?……” 宴海悠悠拿起案前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不紧不慢地对着吹了一口凉气,声如芒刺,道: “你倒是越发关心他了。我不搬出他来,你倒不肯过来见你长姐了?怎么,要开战了,心还不肯收一收么?” 辰霜前来,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径直说道: “长姐三番四次救我,我感激不尽,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要一直与他针锋相对?” “李清河,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初入王庭之时,当夜在月下,你是如何应我的?”宴海将手中杯盏砸下案前,霍然起身呵斥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掖擎本就觊觎我大唐凉州多年,若不是我多番转桓,凉州恐怕早已入回鹘之手。而玄王叱炎,就是他取凉州的那柄利剑,你竟还看不透吗?” 辰霜怔住。 散落在各处的细节像是一颗颗珠子终于被一条丝线牢牢串在了一起。 无怪乎在她逃至回鹘前,玄王叱炎曾屡次三番进攻凉州,虽每每已夺取失败告终,但陇右军节节败退,倾颓之势已在朝夕之间。若是待此番寒冬过去,回鹘屯兵屯粮,膘肥马壮,重整旗鼓,再来一番猛攻,直取凉州不过时日问题。 之前,是她的私心太重,蒙蔽了双眼,将近在咫尺的危机视若无睹。 细思之下,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 “我会让叱炎,放弃攻打凉州的。” 宴海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她向前一步,站在辰霜身前,一双凤眸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白玉一般的妹妹,玉面上甚至还含着浅浅笑意,道: “你要用什么方法?是同我一般以色侍人,还是要用你的这条小命?” 辰霜猛然抬头。 她无法回答回答宴海所问。因为,她无从知晓,更无法判定,叱炎是否就是她要找的人;如若不是,他又是否愿意为自己放弃攻打凉州。 她对长姐所为虽是后知后觉,但并非全然不知。自她和亲以来,降服回鹘,震慑祁郸,边境十年未有战火。只是自掖擎可汗杀兄继位以来,凉州才数度被狼烟威胁。 她于陇右军数年所见所闻,已是可见一斑。大唐看似强盛,实则军队积弱,像是一颗外在丰满的果实,从内部被蛀虫掏空。 若不是长姐从中周旋,在回鹘王庭勾心斗角,引起各部纷争,怕是大唐西境远没有现下这般安宁。 辰霜沉下心,朝着眉目昳丽的宴海问道: “所以,那柄射杀啜特勒的黑羽箭,是长姐安排的。”她抬眸望向宴海,眼中如有碎星坠落,声音冰冷,道,“倘若我猜得不错,当日在河漠部射杀啜特勒之人,是他吧?” 宴海秀眉微挑,此时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勾着红唇浅笑道: “正是他。我今次叫你来,也是要用你来救他。司徒陵落入了叱炎设下的圈套,已被捕获。我有一计救人,需你来相助一遭。” 辰霜凝眉,沉痛道: “陵哥自小与你我一道长大,其生何其坎坷不必我多说。多年来难得有人赏识他,重用他,长姐又为何非要用他来行事?” 宴海神色微僵,低睨了她一眼,随即哼笑道: “司徒陵本就是一介叛臣之子,他为我所用,不过是想借我戴罪立功,重归大唐。”宴海自嘲般轻勾唇角,道,“我可用之人,本就不多。能利用一个,便是一个。棋子罢了,哪顾得上那么多?” 辰霜面含哀悯,摇头道: “他对你的情意,竟是被你这般利用?” “情意?”宴海一怔,兀自轻笑一声,道,“他若真是有情有义,当年便不会放任我和亲远嫁,临行前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辰霜瞳孔张开,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正要开口辩解,却被宴海厉声打断: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她纤手一提裙摆,施施然坐在了主座上,脚尖点地,满不在乎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这一趟,你是非去不可。” “若是我不去呢?”辰霜定定望着她,静静说道。 宴海挑眉,也并不意外,只顾自摆弄着发髻上垂落的一小缕青丝,叹道: “我要救他,不过是因为这颗棋子知道我太多秘密,若是他屈打成招,我这可敦便不必再做了。所以,他若是死,也只得死在我的手里。” 她幽声道: “我若是不中用了,以你的身份,还能再王庭安然无恙?” “长姐是在威胁我?”辰霜冷笑道,“所以,司徒陵是你的棋子,我是你的棋子,河漠部上千条性命也是你的棋子,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你眼中,都只不过是冷冰冰的工具而已。” 宴海看着她的眼神,透着怜悯与嘲讽,如觑三岁小儿,道: “我欲大事,人命不过我成事的垫脚石,哪怕成千上万,堆成尸山血海,我都不会多看一眼。若有必要,我也愿将己命奉上,与诸一道。” 她见辰霜一脸错愕,忽以袖掩笑,继续道: “我不妨再话你知晓:司徒陵念在知遇之恩,不愿亲手取他叱炎性命,只愿射那一箭。因此,我另安排了人手行刺。若不是你那日故意挡刀,叱炎早就是冤魂一条。如此,便不会有之后那么多事,司徒陵也不会被他生擒,我的位置也不会岌岌可危。” “你为情所困,如此愚蠢,怎堪大任?可对得起大唐公主的身份?” 辰霜无言以对。 她沉默片刻,望着高高在上,一脸鄙夷之色的宴海,问道: “长姐需我做什么,我做便是。” 宴海唤来了门外候着的香芝。 “听闻叱炎中了忽邪王的埋伏,重伤不治,正是我们营救司徒陵的良机。你只需装作去探望,借此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命不久矣。如若不然,你便拖着他,其余的,香芝会安排,不必你插手。” “切记,叱炎疑心甚重,即便是你,也要千万小心。狐狸尾巴可要藏好了,别被他看穿了去,否则,我们精心安排,便也是功亏一篑了。” 辰霜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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