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焕之颓唐地瘫倒在地,凤眸血红,死死盯着那抹飘散的赤色。 他垂落的眼帘中,倏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正不断靠近飞逝如萤蛾的公主轿辇。 马上之人墨发飞扬,玄袍烈烈,所驾之马疾如迅电,已逐渐靠近了轿辇的尾端。在轿辇消失在望断崖之前,那人有如从天而降一般只身从马上横跳过去,融进了那片赤红之中。 是他! 崔焕之猛地抬首,两眼发直,目中迸射出光芒。他的十指紧紧攥起地上的砂石,被磨破了皮亦浑然不觉。 眼见为实。崔焕之突然领悟过来,为何他们一个个都把他当作那个已死多年的人。 因为,只有那个人,有如此能力,亦有如此魄力,在千军万马,漫天流矢中,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不计得失,不顾生死。 哪怕前面就是望断崖,哪怕稍有不慎未勒住马就会坠崖而亡。 只有那个人,将一切置之度外。不问缘由,无论后果。 只有他。 萧长风。 *** 颠簸不停的轿辇中,清河公主竭尽全力,一次又一次从软榻上爬起来,想要扯住那被发狂的马匹所挣脱飞去的缰绳,迫使他们停下来。 却又一次又一次被甩开,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失衡倒下,左右猛烈地回晃着,消磨着她的意志。 残破的袅袅红纱垂帘,从外头飞进来,如绯红胭脂一抹,映照在她煞白如纸的面容。 箭矢接连不断地向轿辇袭来,有一根深深刺入了她漫开的衣袖上。她本可以抽走袖口,但她不愿撕扯到这一身犹为珍视的喜服。她奋力想要拔出箭矢之时,又一道利箭飞过,擦破了她的小臂。皮肤灼烧的触感火辣辣的,她已顾不及伤口,将娇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在无限逼仄的轿辇中奄奄一息地求生。 垂死之际,她望向了帘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八驾之辇,还是疯了的胡马,速度太快了,她若是此刻从此处跳下轿辇坠在地上,必死无疑。 她有心愿未了,她还不想死。 可出路在哪里?不到数丈就是望断崖了。她似乎可以看到崖口皲裂的石壁,还有底下掩埋着的森森白骨。 正在她绝望无措之时,帘外忽然出现了一只玄色箭袖包裹的劲臂。连绵的雨水不断落下,水渍一点一滴没入那片黑黢黢的衣料之中。 伴随着奔涌的急促马蹄声和箭矢的破风声,男人焦急万分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把手给我。” 见她犹疑不决,他又喊道: “别怕。手给我,跳过来,我会接住你。” 透过裂开的赤色飞帘,清河抬眸,望见了轿辇外叱炎沉定的俊容。 密集的雨水自他挺拔的鼻梁淌下,落在薄刃般的唇瓣上。他浓重的剑眉像是凝着墨一般,显得一双星眸更黑,更深。 他在马上奋力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在一刻不停地挥舞着缰绳,想要再快一些,离轿辇再近一些,离她更近一步。 清河红了眼眶。 雨幕中,她只手扶着轿辇最外侧的槛栏,半身探出在外,亦朝他伸出手去,五指张开,想要被他握在掌中。 绯色的喜服衣袖纷飞不止,那双泛白的素手与那玄色箭袖只离几寸之距。 可八驾之马,何其迅疾。清河看在眼里,他只单手策马,哪怕拼尽全力,可眼见着本是收缩的距离越拉越大,就快要追不上了。 他的马速如此之快,身后的玄袍已被风灌得高高扬起,有如一道笔直的锋刃。再往前,他若是勒马不及,也会随着她的轿辇一并坠崖的。 那双素手指尖蜷起,收回五指,袖缘渐渐垂落了下去,掩住了半截皓腕。 咫尺之间,一瞬万念。 清河闭上了眼。 下一瞬,她却忽感手心一热,眼前有一角玄袍掠过。方才还在马上的人,竟径直握住了她垂下去的手,借力纵身一跃,毫不迟疑地跳到了她所在的轿辇上。 巨大的晃动之下,她还未来及反应过来,男人浊热的呼吸已扑在她失了血色的面上。 她的身间倏然一暖,原是已被他揽入怀中。隔着湿漉的衣料,他炙烈的心跳声声可闻,一如往昔。 “别怕。我在。”他紧紧搂住她颤抖不已的肩头,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 闻言,她再也忍不住了,凝在眼眶中的热泪簌簌落下。 他试过救她了,但救不了本可以就此放弃。可他竟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失控的轿辇,不顾性命。 他要与她同生共死。 转眼间,叱炎已起身掠过她,用双臂箍住了散落在侧的数根缰绳,想要试图勒住狂奔不止的惊马。 他的小臂因使出巨大的力道而发着颤,手筋伏起,俊美的面容死死绷紧,目眦欲裂,额汗涔涔。 马匹受到强劲的阻力,行进速度减慢,轿辇的车辙放缓,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极深极长的印痕。 然而,望断崖就在眼前,对岸黢黑的崖壁已廓然显现。数十丈宽的崖口像是猛兽的巨口,将小小的轿辇吞噬进入它深不可测的喉。 车轱辘已崩裂,轿身已悬空。 “来不及了。”他回望她,俊朗的眉目间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柔声问道,“你怕死吗?” 清河也笑,对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来是怕的,但此刻突然不怕了。若是能一同赴死,倒也不算一个很差的结局。 躁动的心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她上前,身体贴着他坚实的脊背,半边脸伏在他宽阔的肩头,半边脸朝上,望着他英挺的侧脸。 她双眸熠熠,羽睫扑闪,笑着轻声道: “那你怕吗?” 叱炎双手一松,缰绳失了掌控垂落下去。他回身,空出来的臂弯拥住她,埋首亲吻那张梦寐难忘的笑靥,微微一笑道: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何惧再死一次?”
第78章 逢生 轰然一声响。 轿辇侧翻, 沿着倾斜的岩壁坠下之时,轿身木制的厢面被峭壁上锋利的尖石划出几道长长的口子,最后被几根粗壮的枯木陡然接住,勾在了半空中。 清河紧紧闭阖着双眼, 不敢看底下的万丈悬崖。只觉自己软绵绵的身躯被他牢牢桎梏在怀中, 腰上那对劲臂箍得更紧更实, 火一般的烫,仿佛就要融进他的身体里。 面上有疾风呼啸而过,还有男人灼热无比的呼吸。凌乱却有力的心跳声毫无保留地直触耳鼓。 她柔软无力的双臂攀住男人的肩头,伏在他胸前。在死生之际,忘我地回应他温柔而又热烈的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我先跳,在下面接住你。” 她听到他在说话, 便缓缓睁开了眼。可睁眼之际, 她还未说什么,本是紧搂着她身的男人已兀然松开了手, 纵身向下一跃。 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崖底无尽的黑暗中。她慌乱地向下伸出手, 却连一角衣袍都来不及拽住。 她失声唤道: “叱炎!……长风……长风……呜呜呜……” 天地间只闻她低低的嘤咛, 余音杳杳, 在空旷山崖回荡不止。 “下来吧。我接着你。”俄而, 底下又传来他朗朗之音。 他掉下去没死? 清河犹疑着跨了一步,整段轿身随之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又瑟缩起来不敢再动。 “不是连死都不怕。怎么还怕高处跳一下?”见她迟迟不肯下来,叱炎挠了挠鼻尖,故意嗤笑道, “我想起来了,你在肃州那条高山栈道上, 也是怕高怕得要死。” 他心下生笑,原来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狡狐,独独怕高呀。 清河想起肃州那回,她整个人被他扛起来,才过了那条让人头晕目眩的入城山道。哪怕过了那么久,仍是一想到就极为生气,此时更是受不得激将,厉声回道: “没有的事!” “如此便好。我数,一,二,三,你跳吧。”底下的叱炎低声笑了一下,摆开双臂,准备迎接香玉满怀。 “一,” “二——” 话音刚落,顷刻间翩飞的绛红花瓣已然落入怀中。叱炎心间悸动,转而长指抬起,勾了勾她娇俏的鼻尖:笑道: “胆子够大,没数到三就敢跳了。” 清河满不在乎道: “反正你数‘一’的时候定是已准备妥当了的。”她从他怀中跳下了地,看了看地底,带着劫后余生的跃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不高的?” 叱炎双手抱胸,望着她琢磨的模样,煞是可爱,扬眉道: “我丢了把匕首试过了,过了一瞬就听到它坠地的声音,由是判断,这里距地不高。” 清河突然想起当初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回峒关城中,她的银雕匕首还在他手中,心下不免一惊,问道: “你丢的是哪柄匕首?” 叱炎挑眉一笑,撇了撇嘴道: “自是你旧日情郎送你的那柄。这里崖底那么黑,应是找不到了,算了吧全当丢了。”语罢,他摆摆手欲走。 “什么?你怎么敢……”清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拉住不让他走,急切地追上去问道,“你丢哪了?给我找回来。” 见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她转身就往刚才落地的地方跑,干脆自己蹲身下去,想要张开十指在地上摸索起来。崖底地面上刚落了阵雨,沙土黏稠而浑浊。她没有半分犹豫,可葱白的手指还没触地,小臂便被叱炎捞了起来。 一道银光在眼前闪过,他已将那柄藏在身后的银雕匕首递到她眼前,英气的浓眉微微挑动,幽声道: “你就那么在意他?” 清河一把从他掌中夺过匕首,故意气他道: “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哦?”叱炎眉峰挑得更高,抿了抿薄唇,忍着笑道,“有多喜欢?” “多喜欢?”清河微微蹙眉,想也不想径直说道,“就是很喜欢,喜欢到以身相许都可以!” 此间静了片刻,男人并未回她,在她茫然之际,忽觉身下一轻。叱炎一声不吭,已猛然将她拦腰横抱起来,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箍在怀中,大步朝前走去。 “放我下来……你做什么……”清河小声叫嚷着,仰头望着他刀刻般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想起他只身与她一道坠崖赴死的凛然模样,渐渐没了声。 难得不死能相拥,此间何须再介怀? 她不由沉溺在他怀中沸腾的心跳里。只此一刻也好。 许久,清河倏然回忆起坠崖最后那一刻,他神色淡然,口中说的那句话。 死过一次? 她沉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狐疑,蹙眉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来了?” “我该想起什么?公主殿下。”叱炎垂眸,淡淡瞥了一眼怀中目光闪烁不定的女子,眸底幽深,映着她有些许失措的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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