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掌中紧握的小手正在渐渐抽离, 长风皱了皱眉,忽闻有甲兵重戟列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踢踏而来。 他飞速起身,朝外探去, 滞了片刻后, 沉着声朝沉默不语的她道: “他们来了。” 训练有素的玄军黑压压一片, 如堰塞的潮水堵在了崖底促狭的洞口。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上褪下他的玄袍,拾起喜服,一襟一扣地穿戴齐整。 厚重的镶边领缘掩住了雪颈上他日夜落下的吻痕,隐藏起他在她身上肆意的证据。之后,又拢起丝缎般散落的浓密青丝,一丝不苟地重新绾就,那枚凤鸾金钗牢牢刺入墨黑的发髻中, 逆光下, 光晕一晃,亦刺痛了他的眼。 他从她手中接过玄袍披上, 重敛袍衽, 衣上还有她余留的体温和幽幽散发的体香。他浑身浸没其中, 是心间唯一的慰藉。 她重绾青丝, 重披喜服, 神容端肃。 他再着玄袍,再提陌刀, 面色沉定。 长风望着眼前的女子,娇小的身段,撑起庞大的喜服, 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迎亲队伍。 喉中如烈酒烧喉般苦涩。 多么希望,她能够穿着他的玄袍走出去。 哪怕曾在这山洞中身心交融, 密不可分;出洞之后,只能相隔有距,再度分离。 这一刻起,她是大唐的和亲公主,他是回鹘的接亲将军。 此时他只能敛下眸子,暗藏隐晦的希冀,指骨攥紧手中的陌刀,朝恭候多时的军队走去。 葛萨上前,屈膝在地,他身后一众甲兵随之一同齐齐跪倒。 他重声禀道,似是在向唐人面前扬威: “殿下,偷袭的祁郸人已尽数剿灭。俘虏百人,马匹数十,请殿下稍后过目。” 葛萨抬首又瞥到他阴沉无比的面色,不由问道: “殿下和公主都可有受伤?一起坠崖无事可真是万幸啊。” 话音未落,他利如薄刃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去,葛萨自觉失言,慌忙垂头闭了嘴。 “公主殿下,属下守卫不力,罪该万死。”司徒陵朝清河走来,单膝行礼后低声对她道,“我们找了殿下一天一夜,为防殿下遭遇不测……香芝姑娘已代替公主先行前去回鹘王庭。” 清河看到司徒陵走过来,下意识用宽大的袖口掩住了颈侧。她惊道: “这怎么行?” “公主殿下放心,其实在胡人眼里,汉人女子的长相分不出多大区别,尤其是,浓妆之后。”司徒陵淡淡瞟了一眼她,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眼不斜视,带着她朝前走去。 她为了避开司徒陵探寻的神情,还有其余众人见了二人好奇的眼光,飞快地小跑几步,跟着大部队来到一条蜿蜒而上的窄道底。众人就是沿着这么唯一一条崎岖窄道下到望断崖底。 窄道上,脚底皆是碎石、枯枝遍地,仰头目见嶙峋怪石,且雨后路上极其湿滑,壤土黏腻,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衡滑下陡崖。 众人走得战战兢兢,小步挪移。 长风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一步。 他想着她一向惧高。 他多么想走上前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带她走过这条险象环生的歧路。 可他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之距,眼中只余一角翩飞的赤色衣袂。 眼看着她走得驾轻就熟,一步一步,一双莲足在碎石泥地下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甚至连下一个弯道口都仿佛了然于心。 他虽心下生疑,脚步仍不敢有一刻懈怠。 快要到崖顶之时,山道越发陡峭,道边连挡护的巨石都少了,一眼可望见黢黑幽深的崖底。 前面的她踩在脚下的山石稍一松动,她身形趔趄,往后一仰。他正要抬手扶住,却有一只青灰色的袖手先他一步,抓住了她虚浮的手臂,扶稳了。 “公主殿下小心。”司徒陵沉稳的音色入耳,警惕的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他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仿佛在告诫他,以他目前的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为。 长风脚步停滞,五指紧握成拳,伸出的手臂收回,覆于身后,一言不发。 越到崖口,天光已越来越亮。强烈的日头化作光束照下来,给峻峭的崖壁镀上一层金光。他已渐渐走在最后面,凝视着眼前的那一片绝美的赤色化为一个小点,没入了崖顶日光的光晕之中。 他呼出了一口气,心下却并未舒畅些许。 司徒陵悠悠的话音传来: “众目睽睽,你多靠近她一分,她就多一分危险。这么简单的道理,玄王殿下不会不懂吧?” 长风不语。 司徒陵等众人纷纷散去,上了崖顶,偏过头见他面阴如铁,转而笑道: “你知道她一向极度惧高的吧?但你可知,为何唯独这条路她走得如此顺畅?” 他似是一路观察着二人,且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故意如此问。 长风知他是自问自答,便等他给出答案。 “算了,来日再告诉你罢。算是向你讨个彩头。”司徒陵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他笑着摇了摇头,用独臂指着他,小声道,“你小子,艳福不浅。” 长风一愣。随即想到,走路时,她颈侧上他埋下的红痕在滑动的衣领间若隐若现,在她新月般白嫩的颈肤上犹为显眼。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瞟过去,果然更是瞒不住熟人。 他沉闷已久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崖顶烈日下,整装待发的军队前。 “公主的轿辇已重新备好……”司徒陵对清河道。 风烟中,她高扬着头,朗声道: “不必,我骑马去。骑马更快些。” 她话音刚落,却已闻马的响鼻在耳后“哼哧”一声。她一回身,裙角翩跹,一眼看到了站在身后的他,一袭玄衣,面色古井无波,身旁有一匹大小适中的骠红骏马被他乖顺地牵着。时不时,马颈上油亮的鬃毛还去亲昵地区蹭他的颈侧。 他已为她挑好了一匹爱马。心意相通一般。 他没有看她,亦未有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了她身前。 隔了一步,泾渭分明,毫不逾矩。 她微微一怔,伸手接过了缰绳的下面一截,比他握着的手低了半掌之距。 指尖攀到缰绳的那一瞬,她的手背倏地被上面的大掌牢牢覆住。 同一双大掌,就像在山洞里,他曾无数次覆遍她周身一般,热烈却又克制。 “这匹马的辔头松了,恐伤了公主。”他不苟言笑,紧紧握住她的手,双臂交织,仿佛是在带着她调整了马头上的辔绳。 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心神一荡,转眼马辔已然紧扣好,他兀自松手,转身离开。 在她愣神间,只看到一个英挺的玄色背影,在她眼前越走越远。 “噗嗤……”她听到司徒陵憋不住了的笑声,有些茫然,想要追问,却见他已敛容正色道: “公主殿下,该启程了。” *** 待清河来到回鹘王庭之时,旧日里长姐的那座可敦帐已布置一新。 鲜红的毡帐绸带高高挂起,取代了之前褪了色的那几段,像是零落成泥的落英,在地上被碾作尘土。 香芝喜服还来不及褪下,面上还带着夸张的浓妆,已经和凝燕一道开始指挥着众人安顿下来。 她在嫁妆单里要求的一件件都带来了,长安那边全部应允,还算丰厚。 轻盈的绢纱帐垂在她榻前,白瓷茶具泡上了上好的团茶,云母屏风上远山如画,熏香炉子暖玉生烟……不仅中原的物件一应俱全,还配了百余马匹和百人的亲卫队。 清河沐浴后,换上了月白胡裙,还带着湿意的乌发蓬松地随意散在身后,未着珠钗,清丽可人。 她望着众人忙前忙后归整各物,百无聊赖地坐在箱笼上。天气炎热,不经意撩起裙角,露出两条玉杵般白嫩的小腿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箱盖上晃悠着。 香芝和凝燕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地向她详述着目前王庭的政局: “王庭内政由希乌代为掌控,在外兵权大多在玄王手中把持。” “其余领兵在各部的诸王都有蠢蠢欲动,山雨欲来。且祁郸人近来虎视眈眈,随时会掠过回鹘而取大唐边境诸州,凶险异常……” 清河手里把玩着那柄银雕匕首,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她淡淡道: “当下,最好的情况是掖擎可汗好转,朝局方得稳固;或是他即死后,从诸王中选出下任可汗,像是如今这般缠绵病榻,引得朝局失衡,对大唐最为不利……” “掖擎可汗若死,回鹘诸部中有能力争夺大可汗之位的,只有三王,在外部领兵的药罗王和朱丹王,还有回归王庭的玄王。” 其实在山洞中,她早已有了决断,但是仍要看那个人的想法。 她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而此刻这个契机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却是他,那个曾与她欢爱不断的男子。 她当时未曾出口问他。因为久别重逢,如此沉重的话题她始终开不了口。而他,其实也一直并未将接下来的打算透露予她。 二人心照不宣地选了自己所认定的路。默契而又孤绝。 清河抬首,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从她脑海里闪过,她问道: “香芝,凝燕,你们可曾听长姐提起过,为何掖擎可汗与之前诸代可汗不同,每每向大唐求娶公主,必要大唐的真公主,不允宗室女代替,甚至不惜减少金银玉帛来求娶?”她捻着发丝,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没有单纯想要立威那么简单。” “公主此问倒是难倒我了,”香芝停下了在榻上铺整薄衾的手,回忆片刻道,“掖擎可汗之事,长公主一向甚少说起。唯有当年初入王庭之时,她曾说起过,掖擎可汗幼年不受老可汗宠爱,少年时曾为回鹘质子,在大唐皇宫中待过数年时光。” “再后来,就是掖擎可汗当年曾率领回鹘骑兵千里奔袭,绕过凉州,跨越尧山天险,直取长安,兵临皇城。所以才有了大唐与回鹘的城下之盟,才有了宴海长公主被迫和亲下嫁回鹘……” “再具体的,奴婢便不曾记得了。” “回鹘质子?大唐皇宫?兵临城下?”清河默念了一遍,正要起身再去翻翻长姐的遗物,却见紧闭的可敦帐中忽然帐帘一掀,一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香芝姑姑,你可算回来了。”奔进来的胡人男童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一把扑到了在榻前整理的香芝。 “毗伽又长高了。”香芝猝不及防地倒在床榻上,先是一惊,转而起身扶住男童张开的肩头,笑着轻抚他毛躁的鬓发,为他齐齐整整绑好辫子。 男童看她看得目不转睛,童音朗朗却振聋发聩: “我听他们说,你要嫁给我父汗做可敦了。”他用短粗的手指努了努高挺的鼻尖,道:“等我父汗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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