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猛惊帐中人。 香芝眼疾手快捂住男童的口,惊觉的眸子四处一看,所幸帐中只剩下公主与凝燕。她对男童低声说道: “万不可如此说话。” “这是长姐那日托付给我的孩子么?”清河对他有些许印象,当日她入可敦帐中,看到了这个男孩,当时梳着垂髫头,弯在长姐怀中,目光也如此刻一般对她一如既往地敌视。 小小年纪,他说话的气势俨然已是一个小大人样子,他当下便指着清河道: “我不喜欢她。你让她走。这是我阿娘的帐子,现在就你可以待在这儿,其他人,谁都不可以。” 果不其然,他还是不喜欢她。 清河哭笑不得。 香芝怕毗伽再冲撞到公主,知趣地领着他往外面去了,凝燕也去出帐安顿和亲队伍中的驮马和亲卫。 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忽有一阵风从外头吹进来,拂过她头顶新坠下的的五彩珠帘,琳琳琅琅,眼前一片缭乱。 下一刻,帐幕被一双劲臂掀开。 玄衣男子已疾步入内,在她跟前缓缓停下脚步。 仍是离她一步之外。 长风定定看着她,笑意昭彰,毫不遮掩。 她已褪去了那身喜服,换上了一件新绸制成的云纹胡裙,筋皮革带将小腰勒得紧紧的,勾描出身前起伏的曲线。 许是天热在帐内未穿靴子,光着脚在箱笼上悬空扑腾着。 由是,他的目光最先落在红箱面上那截白玉似的小腿,荡荡悠悠地晃人眼。那一颗颗白腻的脚尖如织贝,微微勾起。 一如山洞中,她每每情难自抑时,也是这般,脚背绷直,脚尖勾着点地。 她显然有些许惊吓,一下子从箱笼上跳下来,赤脚踩在柔软的毡毯上,叠起来的裙裾垂落下去,盖住了那片耀眼的雪白。 长风收回目光,转而看到她手中那柄银雕匕首。 他兀自低笑了一声,身形不动,只定定看着她惊异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清河立刻将匕首收回后腰处别好,一面朝他走近,一面往他身后紧闭的帐门望了一眼,低声道,“外面可有人看到?” 只走了半步,腰际已被他一把揽住。 原是就等着她先朝他迈出第一步。好像如此他就不是越雷池了一般。 “都支开了。”他按在她腰后的大掌已顺理成章地抽出了她藏好的匕首,在掌中一横,刀柄都显得十分小巧。 总觉得,他回到了回鹘,还是有玄王叱炎那股子痞气和霸气,令她面上难堪却心动难抑。 他又晃了晃匕首,对她不怀好意地笑道: “在想我?” “才没有。”清河从头手中轻易地夺回了匕首,嘴上支支吾吾,别过头看向另一边。 下颚一紧,她别过去的脸被他掰正过了。眼前骤然一黑,是被他五官分明的面容所荫蔽。 毫无预兆地,他已吻了下来。一点一点在她唇瓣上碾磨着,没有探进去,浅尝而已,却好似在惩罚她的不诚实。 “现在呢?”他压低了声音,把她向自己贴紧,埋首吮吸着她沐浴更衣后身上散发的沁人幽香。 清河不自觉舔了舔吻后有些燥热的唇,想推开他却又不能完全推开,仍是被他圈在怀里。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问了一句: “你来做什么?” 他就当她默认是在想他了。他微微俯首,用额头抵着她,轻声道: “外头我已命人新立一个单独的侍女帐,你住那里,不要住在可敦帐了。册封大典前,香芝是可敦,你就是她侍女。如此,可觉得委屈?” “这……”清河垂下眼帘,甚是犹豫。 即便香芝方才已百般向她表示甘愿为之,可对于此掉包之计,她仍存忧心。 长风望着她不安的神情,宽慰她道: “司徒陵走前与她再三确认了,她确实就是自愿的。她这条命不也是你我给她的,如此也算知恩图报,我也敬她是个忠义之人。况且,册封大典前,事态未必没有变化,祁郸人起了这个心,不定会来第二次。你且放心,我的人,定会在王庭护她周全。” “另外……”他突然顿了顿,眉眼噙着笑意看她,不动声色道,“我在此一日,仍要做一日的玄王叱炎,出入可敦帐多有不便……” 清河起先皱着眉,明白过来后脸颊一热。 出入可敦帐多有不便?所以才要她住侍女帐? 这个人动的心思,可真是胆大妄为。 她垂下头去,颊边的一抹红衬得莹白的小脸明艳无比。 他滚烫的唇就在她那处泛红的颊边摩挲着,挠人又灼人,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扉,道: “今后夜夜相对,想夜夜听你叫我夫君。” 又一阵风从外头悠悠吹过,珠帘轻卷,垂绦纠缠难分,乱了谁的心绪。 “谁要叫你夫君……”她兀然想起洞中二人缠绵之时,那一声声发自她口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夫君”,心间暗流涌动,身子想动,却被他牢牢箍在怀中。 “哦?不承认了么?”男人的薄唇抵着她的耳垂,他灼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我可记得,在望断崖底,有个人曾当着我面说,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以身相许。” 清河一怔。 当时本是他使坏不肯相认,故意诱她出口的。 见他眉眼勾着一丝痞笑,显得顽劣中又带着几分深情,她的粉颊上渐染了石榴红,目色娇中含嗔。 她转身欲走,袖口一紧,被恣意的男人一双劲臂再度拉回了怀中。 “其实,我来找你,是另有一件有要事。”他松松垮垮地搂着她鹅腰,神色散漫中凝着一股严肃之气,“一个时辰后,我要去一趟牙帐亲口问问掖擎。” “我想向他确认,当年我真的是因为败于他所领的回鹘大军,才坠下望断崖的吗?” “啪嗒——” 清河的手陡然一松,本是紧握着的匕首失控掉落在地,陷落在毡毯中。
第81章 阴谋 帐中无风, 骤然寂静下来,连好动的珠帘亦在此时忘了摇曳。 气氛凝滞。 长风俯身,缓缓从毡毯上捡起了银雕匕首,递到她眼前。 清河微微一怔后, 一把夺过匕首, 双手贴在腰前, 背身猛咽了一口气,开始仔仔细细说道: “五年前的那一日,回鹘大军突袭峒关。河西军少帅长风将军领兵出城抗击不敌,被逼坠于望断崖……”她沉心定气,继续叙述道: “当日,只千余的河西军抵挡住了近万回鹘大军的攻势,战况极尽惨烈, 才使峒关得以守住, 凉州幸免于难。” 长风以手支额,眉心一跳, 接着问道: “可, 峒关河西守军怎会不到万人?” 她神情紧绷, 面色凝重, 抿紧了唇, 回道: “因为,河西大量兵力在你父帅, 也就是故河西萧帅受命带兵出关抗敌之时已被回鹘伏击殆尽。当时峒关守军是从凉州调回的残存河西主力军。” “自你坠崖失踪后,众人皆以为你已死,所以河西萧氏一脉没落, 凉州为陇右崔氏接管。此战幸存的河西余军被安置并入了陇右军中……” 她最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后慢慢转身回望他。 长风面色如常, 并未见异,语调倒是极其平淡道: “原是如此。”他垂首,一手扶着额,道,“这些我都已忆起。只是……” 他目中无光,眼睫垂落,喃喃自语道: “这几日,我屡屡梦到坠崖之感,却一直忆不起当日之前的情景,脑中总觉得有些极其重要的细节不甚明晰。罢了,时隔多年,你大概也忘了……既然今日回了王庭,无论如何,我必得去大可汗处问个清楚,与他行个了断。” 语罢,他的臂上多了一双小手,不松不紧地缠着他。 她微微垂首,长睫掩住了眸中情绪,只低低道: “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 “这是我和可汗两人之间之事,我意欲自行解决。我在王庭仍是玄王,你不必为我担心。”他拍了拍她搭在他臂上的手背,面上最后一缕极淡的笑意凝在眉宇间,似是在安慰她放宽心。 “未免有人生疑,我先走了,可敦帐我无法久留。”他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轻声道,“今夜,在帐中等我。” 清河渐渐松开了手,望着他转身离去,紧捏着的手心连带着匕首柄处已是冷汗涔涔,心下更是一片冰凉。 *** 可汗王帐中虽有不少牙兵把手,但却显得异常冷清,连随侍都仅有一位面生的候在帐外,垂头不动,恭谨不语。 并未有牙兵像从前那般要他卸下兵器才能入帐。 长风立在帐外,听到内里时不时传来男人粗重的咳嗽声。 他在帐外顿了顿,自行掀帘入内。 铺在帐内的毡帐已多日不曾更换,上面的酒渍已泅成暗黄,隐约有腥臭之气泛上来。 榻上的男子直直平卧在氍毹上,面色昏黄,身形憔悴,须发茂密而杂乱,似是已月余不曾疏剪。一双原本鹰似得眸子深陷在眼窝中,此刻犹如一口枯井的死水,毫无生气。 身下那条右腿被发灰的布条绑得严严实实,几乎像是一副桎梏与床榻合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掖擎毫无光泽的面颊似是抽搐了一下,手指动了一动,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一看到来人,掖擎眯起的眼睁大,迸射出浑浊的光来,甚至还从僵滞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声如洪钟,道: “是炎儿回来了?!” 长风内心略有些困惑。 明明月余前仍能提笔回信与他盟约之事的大可汗,现下怎变得这副模样。 他点头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两缸酒坛置于榻前的矮桌,自行则坐在一旁的胡凳上,与掖擎隔了几丈之远。 “儿臣归来,特请父汗饮酒。此乃西域邬兹国进贡的上好佳酿,儿臣今日取来与父汗共饮。” 掖擎捧起酒坛,双目一亮,连连称道: “好!好!还是炎儿深得我心。”他似是数日不得水喝一般举起酒坛狂饮一口又一口,赞道: “好酒!” 恣意之态,仿佛仍是那个统领草原四方的霸主。 长风瞥了一眼他颤动不已的双手,也径直饮了一口酒。 辛辣的酒水含在口中,钝重的心间暗流满溢。 夜晚的疾风从帐布中的缝隙里涌进来,榻上的异兽毛皮轻轻晃动,榻前一株昏暗的烛台被风吹得晦明不定,火星子乱飞,在空中绚烂地掠过,最终烧落在地又再度沉寂,没了生息。 俄而,长风幽声开口道: “我与父汗父子情谊已有数年。父汗可曾记得,是何日将我从望断崖底救回?” 掖擎皱了皱眉,端着酒坛的手一滞,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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