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形,自然是死了。胡珊兰摸索着将他的手攥住,喃喃道: “没有,他没死,他的手还是软的,还是热的。” 刚死的人,自然还是软的,还是热的。但没人说话,胡珊兰抹着他的手,试图说服他们,但摸索着,她忽然用力去掰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随行的人见了立刻帮忙,从郑蔚死紧的手里抽出一块帕子,胡珊兰就看见了那帕子上绣着的牡丹。 是孟夫人将她留在春晖阁磋磨时,让她绣的牡丹帕子。那一夜,郑蔚在沉沉的夜里等她,将她背回去。 胡珊兰看着帕子,回想那时他将她稳稳背在背上的时候,那样宽阔温暖的背脊,让她踏实安稳。哪怕,哪怕那时的他,是带着阴晦的目的的。但至少那时候的郑蔚,是活着的。 “你,你起来,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郑六郎,你别死……” 他是为她死的,多少次了,每当她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奋不顾身的解救她。陶知州的时候,长宁镇的时候,南怀王的时候,还有如今…… 最后这一次,是明知会死,却还决然赴死。 “你起来,你起来啊……” 她拉扯着郑蔚,郑蔚却入破絮一般任由摆布,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灰败的脸色,都在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胡珊兰将他紧紧抱住,无声大恸。 沈润听她的声音,也难受至极,但忽然间胡珊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头,身边随行的人已然过去,沈润卓绝的听力就听见胡珊兰喃喃的声音: “有,有……” “快。” 沈润一声下,二人立刻背起郑蔚快速离开。胡珊兰满眼惊惶的跟着,等转出这片上了马车,沈润就一把撕开了郑蔚的衣襟。 胸膛上的刀伤触目惊心,随行之人立刻撒上药粉止血,沈润往他颈子上探去,虽缓慢轻微,但确实还有微弱的脉搏。随后又查探伤处,沈润才算明白了。 那一刀瞧着凶险至极必死无疑,但心肺之间却避开了要害。 “走!” 沈润往郑蔚嘴里塞了两颗药丸,马车立刻快速行进,与南怀王离开的方向并不相同,他们往之前的山坳又回去了。 半日功夫,郑蔚的体温在慢慢下降,但缓慢轻微的脉搏一直还在。 山坳里的人都离开了,空旷苍凉,只有他们几人行色匆匆。 将郑蔚安置在胡珊兰之前住的那间屋里,随行之人就立刻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沉了,胡珊兰呆愣愣站在床边,一眼不错的看着郑蔚,看他没有整理好的衣襟里,胡乱裹着染满血色。 她的周遭忽然一片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佟佟,佟佟的,沉重而剧烈的跳着。 半夜时分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黄雀卫的军医,也是江湖有名的神医。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可传闻但凡有一口气,总还是能救一救的。 那人进来就将套着鱼肠衣的手指伸入郑蔚的伤口,而一直昏迷的郑蔚虽没醒来,却也露出痛苦之色。胡珊兰心在瑟缩,听那人抽回手指神色淡然道: “血脉并没断,还有救。” 说话间便取了针包在烛火上烧起来,还从一个瓷瓶里掏出不知什么质地的线,动手前转头看胡珊兰: “敢看么?还不出去?” 胡珊兰脸色苍白,却坚决的摇头。那男人笑了笑,手法很快的穿针引线,旁边有人清洗郑蔚的伤口,然后他就像缝衣服那样,将郑蔚的伤口缝合。 前胸后背,甚至是伤口里面。 每一针胡珊兰都觉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的疼,可郑蔚却仿佛真的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等到处理完伤口包扎起来,洗了手就要出去,胡珊兰期期艾艾的追着: “先,先生,他……” “能醒就能活。瞧着年岁轻,身子可不好,这一身伤患,再不好好将养,活了也妨碍寿数。” 他唠叨着走了,胡珊兰揪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一点,屋里只剩她和郑蔚,她回头看郑蔚好半晌,才去角落铜盆那打湿帕子,给他擦身上脸上的血污。 郎中的话在她心里想着,郑蔚哪一次受伤,都是和她有关。 当初在郑家后花园,哪怕算他活该,可那时候他却也是在拼命的护她。 多矛盾的人,多复杂的人。 她慢慢的给郑蔚擦着,午时有人进来送药送饭,还有一小碗补汤。胡珊兰先喂郑蔚,但几口下去都从嘴边溢了出来,胡珊兰静静的看着郑蔚,药吃不下去,郑蔚是熬不下去的。她试图叫醒郑蔚: “郑蔚,郑蔚。” 他毫无反应,她又道: “把药喝下去好么?” 但就是喂不下去。 胡珊兰这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了,她想了想,扭头去找郎中。郎中正在偏房吃饭,听她恳求,闲闲道: “口渡呗,这种时候了,还瞎讲究什么?” 胡珊兰顿了一下,就道谢走了。郎中忽然生了兴致,丢了筷子悄悄跟着,就见胡珊兰含了一口药,就朝郑蔚渡去。她小心翼翼,但药还是顺着他嘴角都流出来了。 胡珊兰急的红了眼眶,那郎中啧了一声出来,胡珊兰立刻垂头,郎中便抽了根银针出来,上前在郑蔚身上扎了几下。 “呐,只管用半刻钟,你得快点。” 胡珊兰立刻去喂,果然没有再溢出来,只是流下去的很慢。胡珊兰急的满头生汗,半刻钟过去,只喂下去一半的药,补汤更是一口没吃。杜先生好心提点: “这针,是不能一直用的,对他身子无益。嗯,不过口渡倒是快一些。下次你再试试?” 胡珊兰垂头道谢,杜先生就笑着走了。 他们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开山坳,顺潞河乘船北上。 潞河以及两岸依稀还能看见曾经剿匪的痕迹。七八日下来,郑蔚并没有醒来,让胡珊兰担忧害怕,但每每摸着他的颈子,觉着他的脉搏似乎在慢慢强健起来,又无比安心。 又是两日下来,明日就要下船了。胡珊兰去请祝先生,照旧的施针后,胡珊兰神色如常的喂药。只是这一口才渡了一半,她就倏的离开了郑蔚的嘴唇,相隔不过半尺,紧紧的盯着他,看他眼睫微微颤抖,胡珊兰惊喜的半口药一下就咽下去了,才要喊杜先生,就见郑蔚慢慢睁开了眼。 但只是睁开一半,胡珊兰看到他眼瞳的涣散迷蒙,却朝她看来一眼,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又再度闭上了。 “郑蔚?” 胡珊兰急,可郑蔚又没了反应。胡珊兰急着去找杜先生,杜先生诊脉检查后,同胡珊兰道喜: “嗯,醒了,可见是活了。不过还是我从前说的,一定善加保养,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否则寿数不长。年纪轻轻的,太不爱惜身子了。” 胡珊兰连连点头道谢,送走杜先生,再回头看郑蔚时,心里堆积许久的情绪忽然就再控制不住。她捂着脸痛哭,这一回却是喜悦高过一切。 郑蔚到底是虚弱的,这一睡,就又睡到了半夜才醒。
第六十五章 郑蔚醒时还是茫然的, 他记着他好像见到了胡珊兰,可昏暗的房里静悄悄的,他的思绪也还是初醒的混沌着, 甚至身子也麻木的仿佛没什么知觉。 他想要找胡珊兰, 这是他最原始的念想, 才努力动了动, 就觉着手一下被人握住了,然后旁边立刻有人探过来: “郑蔚?” “嗯……” 郑蔚下意识回应,胡珊兰忙挑亮油灯, 就看见郑蔚半阖着眼,正看着她。 见到她了,他就满足的笑了笑。但只是笑笑,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胡珊兰也笑了, 可笑着,眼泪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别哭……” 没了往日温润醇厚的声音,尽是低沉沙哑。胡珊兰忙抹了眼泪: “没有, 我就是,就是高兴。” 然后胡珊兰又将在吊炉上热着的药和补汤拿来, 他醒了,就是最听话的病人,再苦再涩的药, 只要是她送过来的,他就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一直到喝完, 郑蔚抿了抿嘴唇, 他好像有点些微的记忆, 上次吃药的时候, 嘴唇上是柔软温暖的触感。他仔细回忆, 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猜测着,忽然在兀自沉思里又笑了一下。 “感觉好些了么?” “沉甸甸的。” 气若游丝,他是想用力说话让她安心的,但真是没什么力气。 药中大约有安神的效用,郑蔚很快就觉着昏沉沉的。他手指努力摸索,很快掌心就被填满,握着她柔软的手,他满足的再度沉沉睡去。 船上这些日子,胡珊兰几乎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直在照料郑蔚,连休息也是在床边摆了小榻,这些日子揪着心,也始终没曾休息好,这会儿见他都能自己吃药了,别提的踏实,这一觉也就睡的格外安稳。 天亮的时候,沈润轻轻推门,郑蔚就先醒了。 “嘘。” 他握了握柔弱无骨的小手,沈润顿住脚步。 说实话,沈润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但从郑蔚毅然要去换回胡珊兰起,他就知道本来就没什么希望的自己,更没什么希望了。尤其在南怀王发兵那日,胡珊兰眼见郑蔚赴死时的反应,也让沈润发现胡珊兰远不如她一直表现的那样,对郑蔚的淡漠。 是深埋于心吧。 终究还是心里有他,才会有那么大的怨恨。 他早该有觉悟的。 “我一直很好奇,在那种境况下,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郑蔚手指在胡珊兰手背上轻轻摩挲: “只是,让他给自己留条后路。” 郑蔚被关押的那几日,除了每天送饭的,谁都没见过。只有南怀王发兵那日,就是那个将他带出来的人,短暂的单独相处,郑蔚也只说了两句话而已。 毕竟造反这种事总有成不成两种结果。 成了是从龙之臣,不成是死无葬身之地株连九族的罪名。南怀王倒是不怕诛九族,可追随之人谁还没个九族了?就是不怕诛九族,谁也不想就死不是?而那个南怀王的心腹,可见也并非十足的忠诚,也或许他觉着他也没做错,南怀王只是要用郑蔚祭旗,郑蔚也确实血溅当场了。 留他一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沈润点点头,郑蔚从来都是很会拿捏人心的。 “午后下船。” “嗯。” “你这身子,能支撑到回京么?不如先留在通州,等好些了再走。” “她定急着见家人,不必等了,我没事。” 沈润抿了抿嘴唇,甘拜下风。 他确实做不到。 就如当初胡珊兰被劫走,他哪怕心急,但却还可以冷静的分析,胡珊兰是有一半生机的。所以在接到密旨时,就放弃了胡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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