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辞的脸色开始变化,一双手紧握成拳。 周玄逸扯了扯嘴角:“当我意识到李娘子根本不识周玄逸时,曾在心中疑惑,究竟是你我的情谊,不配让你在意中人面前提及,还是你与意中人的情意,还未到能在友人面前提及的程度。” “又或是说……”周玄逸看向商辞,隐含嘲讽:“对当年的你来说,无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友人之间的情谊,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干脆的辜负李娘子的情,也辜负我周玄逸的义,走得干干脆脆,没有交代,没有告别。” 商辞没有看周玄逸,他盯着岁安的座位,咬了咬牙,少顷,终于哑声开口:“抱歉……” “你不必抱歉,人生过客匆匆,我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年……” “商辞,你知道你与元一差在哪里吗?” 商辞抬眼看向他。 周玄逸笑笑:“我与元一,还有稍后会来的人,都是颇有交情的朋友。谢元一成亲之后,曾特地挑了一个日子,将他的妻子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认识。” “谢元一重情义,对朋友没的说,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必遮掩身在官场彼此之间有情谊、也有利益的事实。换言之,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谨慎经营,不轻易交恶。” “可就在不久之前,元一为了他的妻子,与其中一人说了并不客气的重话。” “当日,听闻谢府要和北山联姻,我们曾私下打趣,谢元一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这样的人,连疼媳妇都不知该如何下手,还摊上那么厉害的泰山泰水,稍有差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如你所见,他们如今很好。”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们这些外人自是看不全面,但至少我知道,从谢元一娶李岁安为妻那一刻起,便将自己的一切都分给她,他是带着坦诚与真心,与她参与彼此的余生。” 商辞背脊微僵,缓缓闭上眼,肩膀因情绪微微起伏。 房中的谈话暂歇,谁也没发现,雅座矮屏的另一侧,打开的门又轻轻的合上。 岁安走出雅间后,觉得不必回马车上,在外面稍微吹一吹,酒水就干了,谢原便陪着她,两人随意转了一圈便回来,熟门熟路推门而入,没曾想,里面的人正在谈话,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有留意,这番话已经被门口的人听了去。 雅间的门合上,里面的人又继续说了什么,已无人在听。 雅间门口,谢原凝望岁安,看到她怔然无神的表情。 他垂下眼,看着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他们成婚第一日,第一次在房中坐下说话的场景。 当时,他郑重的与她表态,虽然有卢芜薇的事在前,但也希望她能理解,朋友是朋友,妻子是妻子,他并不想因为无谓的纠葛,坏了朋友的情分和夫妻的关系。 她听后非但没有委屈,反倒表示理解。 谢原十分受用,心动之下说道,“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的善解人意只是身为人妻应有的态度。 那么此话之后,她亮晶晶的眼里,更像是被打动的神情。 最好的证明,是在沁园聚会前,她从他嘴里套话,得知他是从时常往来的朋友嘴里听说关于她的议论,却并没有生气。 那时的她主动说:“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一时心动说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并为之高兴。 有车马停在店门口,谢原站在廊边往下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被伙计领进来。 谢原并不想打断岁安的情绪,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好,他轻轻晃了一下她的手:“段炎他们来了,我带你去前面走走,那里吹裙子更好。” 他牵着岁安越过一旁的雅间,直直的往前走。 刚走两步,岁安忽然道:“我在想……” 她一开口,谢原就转过头来,青年眉目间的温柔,似乎能包容她此刻任何的情绪。 岁安迎上他的目光,弯起唇角,梨涡轻陷:“……还是谢元一做的比较好。” 谢原眼神一动,脚下定住。 店内人声嘈杂,外有夜市渐沸,昏黄的灯色落下,仿佛一层无形的笼罩,隔去杂音,只剩轻柔温柔的一句—— “我没有选错。” 又是一句不分时候,突如其来的情话。 谢原刚要伸手抱一抱她,手都碰到了,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夸张的咳嗽声。 “我们进来啦!”段炎哇啦一叫,屋内屋外的人都听到了。 岁安和谢原同时看向雅间门口,果见人都来齐了。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这对出来赴宴还要跑出来单独恩爱的腻人夫妻,可谁也没有打扰或戳破。 雅间门被打开,段炎偷偷瞄了这头一眼,摇着头进去了。 卢照晋和陈瑚紧随其后,两人憋着笑,浅浅冲这头搭手一拜,仿佛在说:请继续。 走在最后的袁家兄弟,早早对着两人做了一个拉线封口的动作——请放心恩爱。 屋内明亮数倍的灯火照在他们的脸上,都是被腻到的调侃神情。 岁安和谢原无辜对望,又同时笑开。 “走吧。”谢原见她情绪好了许多,打算带她回去。 “等等。”岁安又露出了刚才在席间那种不自在的表情:“还、还有一件事。” 人已到齐,雅间内变得更加热闹,商辞却在这时起身告辞。 不知周玄逸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已极尽难看,胡乱说了几句道别,一抬眼,目光撞上和谢原重新进来的岁安。 那一瞬间,男人眼中涌起了鲜明的痛色,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进了一步。 下一刻,谢原忽然移步岁安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半推半抱的将她送入座中。 商辞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到发抖,紧绷到极致,身形忽而一颓,终是离开了这里。 卢照晋等人本就很惊讶商辞为什么会在这里,得知他与周玄逸是旧识后,又奇怪于商辞刚才的态度。 段炎:“玄逸,他是不是舍不得你啊?” 袁培正:“我觉得像,他刚才离开的时候,瞧着挺难过的,是不是因为你们刚刚在长安重逢,又要因为公务分开啊!” 袁培英:“这话说的,我笑笑就是跟老周逢场作戏了?谁说践行一定要哭丧着脸了!而且老周这是去干大事的!等他回来,身价就不同了,这是好事!都笑啊!给我笑!” 周玄逸听到前面时还一脸麻木,结果袁培英一起哄,他抹了一把脸,竟笑了。 卢照晋:“是啊,玄逸,这是好事,我们都替你高兴。只不过此去山高水长,你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难处,可随时送消息回长安。” 周玄逸默了默,忽然起身,郑重的给每个人都斟了酒,最后率先执起一盏:“我这人,你们知道的,说不出什么肉麻粘黏的话,但……多谢。多谢各位。” 他的酒盏比过众人,最后停在谢原和岁安面前:“元一,多谢。还有……谢夫人,多谢。” 随着周玄逸起势,整个践行酒宴的氛围就此拉开,大伙都为周玄逸抓住机会高兴,再不就是嘱咐他外出要好好照顾自己,没有一个人拉扯愁绪。 以往周玄逸来小聚,永远是话最少,最淡定的一个,可今日,他一反常态的敬酒喝酒,喝的酩酊大醉,宾主尽欢。 谢原也喝了酒,但他始终控制着量,等到一屋子醉汉东倒西歪,他才站出来,一个个送上马车。 最后轮到周玄逸,谢原借故打发了周府的家奴,直接给塞进谢府的马车,先回谢府把岁安放下,又转道亲自将周玄逸送回府。 去谢府的路上,周玄逸和谢原各坐一边,周玄逸靠着马车,眼闭着,满车都是酒气。 谢原:“还能说话吗?” 没想到,本已醉醺醺的人,听到谢原的话,竟缓缓挣了眼。 车内光线不明,周玄逸的眼藏在暗色里,分明还存清醒。 谢原开门见山:“你和商辞还有岁岁的过往,是不是还没说完?” 周玄逸沉默。 谢原从来都是这样,他会问出什么,必然是察觉或知晓了什么,来要一个坦白。 周玄逸扯扯嘴角,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身子坐正,摆出谈话的姿态。 是,那副画后,是有后续的。 恩师的心愿,是《百骏奔腾图》,他从商辞手里得到了这幅画,对他大为感激,想也没想就找到师兄,一道去了老师府上。 那时,老师已开始回光返照,拿过周玄逸奉上的画,他放声大笑,开心极了。 可看着看着,他又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学生们,开始一一细数他们当年学画时的毛病,继而上升到他们每个人性格和为人处世。 谁也没想到,这样清醒的记忆,竟是从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口中说出。 少年人的感情最为赤诚,无论是朋友,还是老师。 学生们没忍住,纷纷痛哭。 很快,老师走了。 周玄逸原想将画作为老师陪葬,没想,师母竟将画送了回来。 师母告诉他,老师一生痴好此道,却并非为了占为己有,而是希望它们能得以传承。 就像他们这些学生一样,他以毕生所学教导传授,即便他已不在,但还有他们。 画是周玄逸得来的,自然该交给周玄逸。 周玄逸怔然的接过,可当他想把话放回盒中时,意外的发现,里面竟夹了一封书信,是他取画时太急,才没发现。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却在展信的一瞬间愣住。 写信的人似乎知道,这幅画是要送给一个即将离世的老师,也想到了他如今的心情,字里行间,全是温暖的宽慰,甚至借了许多佛经中的故事来诠释生死,为他开导。 周玄逸以为那是商辞所写,可他见过商辞的字,与这完全不同,而且,这字迹隽秀工整,信纸染了花香,角落还画了一朵小小的佛莲,分明是小姑娘喜欢的样式。 而在信的最后,俨然还藏了少女隐晦而真挚的表白。 落款,李岁安。 周玄逸立马明白了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商辞竟与李岁安走在一起,而李岁安似乎还不知,这画是交给了另一个人。 他心道可能有误会,更赧然于自己错收了一个少女的情书。 之后再见商辞,周玄逸曾暗示试探,可商辞只字未提李岁安,只说那画是他从一位认识的老师手里得来的。 周玄逸心情复杂,可他素来不爱管别人闲事,此事便一直没有再提。 可从那日起,他听到李岁安的名字,都会格外的留意。 可还没等他把这件事弄清楚,商辞再下山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样貌清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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