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终于扭过了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他:“先生如今在哪里?”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元衍懵了一下。 他自然有叫人密切关注姜掩的动态,只是近来焦头烂额,这事便没着意,姜掩如今在哪里他属实是不知道。 招来人问,来人汗如雨下,道早十天前就禀报过。原来姜掩出了安州界后便失了踪迹,现今自是下落不明。 姜掩自然有些隐匿功夫在身,不然孟恺何以十数年遍寻不得? 元衍大怒,人前狠狠发作了一番,最后低声同湛君保证一定给她寻到人。 湛君并不言语。 饭罢,元衍要出去,湛君叫住他。 “你把他抱来给我瞧瞧吧。” 鲤儿早叫姜掩走了,眼下能抱来给她瞧的只有元凌。 这下元衍愣的更长久了些。 元凌一直是方艾在养,心肝肉似的疼,一时半刻也离不得。 “怎么突然就想起看孩子?先前不是都不问,我看怕是她自己都早忘了她已做了母亲吧!” 方艾手里转着鼗,头抬也未抬。 小榻上的元凌一双明亮的眼,兴趣盎然地盯着正发声的东西,张着没有牙的小嘴格格地笑,不停踢动手脚。 元衍看着他,心软的像夏日午后时候浅滩上的河水。 方艾笑的不见眼,“我们鹓雏喜欢这个?这么开心!” “她要见就给她看嘛,哪有不叫母亲见自己孩子的?”元希容在一旁道。 方艾闻言盯了她一眼,“想看她怎么不自己来?这孩子才多大?她难道比小孩子还娇弱?这么狠的心!” “这还真不好讲。”元希容皱起了眉,“病了一个多月,才好呢,真不如小孩子也说不定。” 元衍不爱讲废话,弯身把元凌从小榻上抱了起来,笑道:“晚些再交还母亲,她现在算不上好,怕是顾不了小孩子。”说罢直接抱着元凌走了。 “你!” 一掌拍在矮几上,方艾义愤填膺,“如今眼里是愈发没有我了!” 元希容没理会这句话,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我看你也一样!”方艾咬着牙道:“这个家是好不了了!” “是啊,我眼里如今全是母亲你的好孙儿,一会儿看不见他我心里就不舒缓,我现下要去二兄处,母亲可要同往?” “我到她那里去!我是什么身份!难道不该她来拜见我!” “那母亲便在此等候吧,我且先去。” 方艾却站了起来,“我得瞧瞧去,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是不安定。” 元希容只当是她的托辞,不由得觉得好笑,她这高傲的母亲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先前哪里敢想? 元凌不怕生,在湛君的怀里睡得安宁。 生身母亲是生人,说来真是可怜。 “你看,他乖得很。” 湛君是坐在榻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元凌,元衍站在妻儿身侧,躬着腰,父母孩子紧挨着。 湛君手指轻轻拂过婴儿水滑柔嫩的脸部肌肤,点了点头,赞同了元衍的话。 元衍笑意更深,也想要在榻上坐下,湛君忽然抬起了头,“你不是要出去?” 元衍道:“不想去了。”伸手指去点儿子饱满丰盈的脸。 湛君脸上有些微微的恼怒,“不是说要替我找先生?” 元衍倒真忘了,事关姜掩,哪里是能慢待的? 元衍笑了笑,“那我很快回来,乳母在外头,他要是哭,你就叫她来。” 湛君轻轻嗯了一声。 元衍舍不得走,脸上很有些懊恼。 湛君一眼瞪过去,他立刻收敛了神情,正色走了,步履颇是急切。 屋子一时只剩母子两人。 湛君愣愣地看着小孩子带笑的睡颜,眼泪不觉落下来。 “你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唇、下巴……都不是我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我呢……” 湛君喃喃自语,而后单手拨开了自己衣裳。 不到五个月的小孩子,吮吸是本能,哪怕半睡半醒着,也是一含到嘴里就开始吃起来。 湛君感受到了疼痛。 但凡高门,孩子自生下便是交由乳母喂,即使爱子如方艾,元衍她也没有乳过。 湛君早该退乳,有段时候她涨的疼,所以连汤药也喝过,可仍是退不干净。 简直就像是在特意等这一天。 莲娘昔日讲的话,湛君已切身体会过,如今再没有不懂的地方了。 “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有这个,这就是为你才存在的,你吃了,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子了。” “我的孩子,我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止不住,湛君低头在襁褓上擦了。 “他们给你取了名字叫阿凌,喊你鹓雏,都是很好的,其实母亲也给你取了名字,叫客儿,我的孩子,人生居天壤间,不过逆旅而已,来无喜,去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你一定怪我狠心,这么久都没去看过你……” “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是你的母亲,怎么会不爱你?” “正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爱你,所以我才连看你一眼都不敢,对你的爱会叫我失掉勇气,我的孩子……” “客儿,母亲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我带累了那么多人,实在罪孽深重……” “如果活着只是痛苦,那还不如干脆死掉的好。” “你表兄尚有人可以托付,可你要怎么办呢?万一他们待你不好,将来你定要怨我,倘若如此,便是我已在碧落黄泉,得知亦是要痛至魄散魂飞……” “孩子,你倒不如跟母亲一道去……我本来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是我对你不起,客儿,今生是母亲亏欠你,如今咱们一道去,求过神佛,来世还叫你我做一对母子,母亲对你千万般的好,我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止,她张大了眼睛,缓缓朝婴儿柔软的脖子伸出了颤抖的手。 即将触到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了双臂,两只手准确无误的拢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湛君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抖。 婴孩的手软的像没有骨头,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所知,是以并不明白自己此刻正置于何种危险之中,只管瞪大着一双曜石样的眼睛,咧开嘴笑,给母亲看他的天真可爱,还有他的脆弱…… 他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小东西。 湛君忽然不能动弹,此时此刻,看不见摸不到的感情征服了一切,她蓦地大哭起来,抱紧了怀中软肉,母子两个面颊相贴,她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的孩子,你这样乖,母亲怎么忍心叫你去死……” 门扉轰然洞开,内外景象一清二楚。 元希容还呆着,方艾怒吼道:“你要干什么!”
第96章 “……这孩子我是决计不会再叫她见了, 你给我管好你的人!要不是念着鹓雏,我当场打杀了她!”说着泫然轻拍小孩子的襁褓,“我鹓雏这样好的孩儿, 她竟然也忍心!毒妇!” 元凌格格地笑。 元衍站着发怔,眼睛盯着一处动也不动, 直瞪瞪又空洞洞。 瞧着实在叫人同情。 元希容心下不忍,“……也没有, 她那句话分明是说她不会……她根本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应当是前段时间那件事叫她不好受……哪里能好受呢?那同父母也没甚分别了,这换做是我,只怕恨不得一死了之, 二兄你该把他们留下来的, 怎么就叫人走了?” 怎么就叫人走了?因为她说她会选他。 他信了。 只要她留下来,旁的人是可以不必管的。 她说叫他们走, 那就叫他们走。 哪怕他一开始是为了姜掩才上的青云山。 她和旁人, 他坚定地, 选了她。 可是她骗他。 他这样的人, 谁能骗得了他? 只有她了, 一次次, 一回回。 他这样信她。 之所以信了她,是因为她是说过爱他的。 是真心实意, 不是骗他的假话。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往事历历在目。 他不该把她带到都城去的。 如果她没有去就好了。 那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了。 是真的不是假的。 她爱他, 想要同他在一起。 渔歌贴在门前, 耳朵机敏地竖着,一双眉浅蹙。 元衍问她:“里头怎么样?” 渔歌心神专注在一处, 是以未察觉有人到了身边,陡然听见声音, 吓了一大跳,慌忙回身行礼。 “没听见什么声响。” 元衍没说话,伸手推门,纹丝不动。 推不开。 “自夫人离开后便是如此,实在喊不开,又不敢冒犯……” 所以只能挨近了听,好在没什么异响,人应当是没有事。 才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里头“咔嚓”一声,接着又几声杂乱的想。 渔歌惊急看向元衍。 元衍已抬起了腿。 湛君把衣裳卷了,勾在床榻的雕花围栏上,伸了颈进去。 她寻死的心实在坚决,所以不吊房梁。 吊房梁还要踢倒脚下垫着的东西,势必要弄出些动静。她怕引了人来。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围栏不大坚固,断掉了。 元衍坐在榻沿,手里攥着的是湛君拿来自缢的绢衣——正是一条绳的形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是平静。 “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脸厌倦,“这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寻死啊,你只当是行善,别管我了,叫我安生的去……” 湛君当时是平躺着,勾的是下巴,喉咙倒没多大损伤,话还能讲,只是讲不大声,声音也破碎。 “怎么就要寻死呢?为什么呀?” “因为太痛苦了,除了死我想不到别的法子能够使自己解脱。” 元衍笑了下,“怎么没有?只要我送你走,你不就能活?我怎么舍得你死?你应当告诉我的,你肯定也不是今天才存了这心思,何必这样委屈自己?你要是早叫我知道,当初不就同姜先生一道走了?哪还有今天?你自己想一想,你是不是自讨苦吃?” 湛君也笑,不过仍是没有睁开眼睛,“话讲的真好听。” 她这样淡然,元衍觉得少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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