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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者的排序按照叔孙豹的看法当然是立德最上，功其次，立言最次的，但问题是对于大部分普通读书人来说立德难以评判，立功有赖于天时，一般来说大部分读书人的目标大约就是能够通过立言而得不朽了。所以近世以来也有将立言排在立功的前面的。 这个题目出来之后，在场的官员都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当今朝廷之中官员大体可以分成事功派和清流派两大流派，其中王介为首的一大批官员所信奉的恰恰就是立德立言意图不朽的清流派，这帮大臣大多在文韬武略方面比不上裴济卢裕为首的事功派，他们所凭持的就是文才学识，是清名。 以往的十数年里，朝廷为了砥砺世风，传承名教，同时也为了平衡朝廷的势力，在某种程度上大幅的提升清流派的地位，像王介、蔡尧、汪直、冯谏乃至柳承宗、韩胄，无不是因为才学出众的而受赏识，并荣登高位的。以往因为裴济和卢裕这两个巨擘的存在，事功派一直能够压住清流派一头。 但是如今裴济和卢裕相继告老，朝中两派的平衡已经被打破。 这个时候由举子来讨论这种题目，难道是天意？ 不过谢祎和云黛却并没有想这么多。两人在得知题目的第一时间就各自选好了立场。 不管是于公于私，谢祎都更愿意去跟王介等人站在一个立场上：这一方面是文人的自尊问题，另一方面也是“立言”才是自己最擅长的方面。所以谢祎立即开始组织如何为立德立言寻找论据。 云黛却没有想那么多，三不朽的事情她很久以前就曾经听父兄讨论过，进京之后也听李禅和崔衍谈论过，当时她就觉得所谓太上立德的说法很有些莫名其妙，德行这种东西又不能真正的考量，对于当代的人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帮助，凭什么就能 算是最高准则？ 在云黛的心目中，什么立德立言都是假的，只有真正做实事，为国家社稷，天下百姓谋福祉才是真正的不朽。 两队的辩论一开始就火药味十足，谢祎早就打定了要在天下人面前彻底打服云黛，一雪前耻的打算，所以从一开始就显得咄咄逼人：“功立当代，德行千古，而欲传功与德，必以言载之。孔颖达已有言曰：‘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由此可见，立功虽能济当世，但若无文章经传传世，未必能及身后，更不及立德泽被广大，恩传千古。云兄高才，想必有言教我？” 云黛虽然学了一些诗书，但是还远未习惯这样说话，所以谢祎这一大套砸下来之后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旁边房准见状，当即清了清嗓子：“谢公子所言恐有失偏颇。若依公子所言，无言不能付后世，那么德行若无言，休说千古，恐怕连百里都难以传及。若按这个道理，岂不是立言当是第一么？” “房兄如此说未免有狡辩之嫌，君子重德本是自然之理，”谢祎摇头道：“圣人之所以成圣人，首先当然是开创圣教，以礼教行仁道，其次才是著书立传，传习弟子，至于事功，不过余事而已！” 云黛本来这段时间读书对于孔孟就没有什么好感，现在听谢祎言必称孔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若没有汉武纳董子之策，如今又有谁知道孔孟是何人？再者说，东周乱世，先春秋后战国，朝夕攻伐，死者枕籍，孔圣纵使德行高绝，但圣人之学，礼教仁爱与天下何益？于万民百姓何益？平乱世，救万民，哪一样是圣人之学做得的？到头来四海一同还不是要靠兵戈刀剑和严刑峻法？” 云黛这话一出口，登时全场鸦雀无声，就连身边的房准都有些发愣：千年以降，自打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又有谁敢这样毫不忌讳的说孔孟之道是无用之学？ 谢祎见云黛居然敢对孔孟之道大放厥词，心中窃喜之下口中不停：“秦重法家，用兵家，虽吞六国而得天下，然二世而亡，而汉武用董子之策，垂范后世，享国四百余年，这不正说明了儒学之功效么？” 这时候房准也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反应了过来，这些历史掌故本就是他的长项，当即答道：“汉高祖之所以得天下是在攻伐天下，所以定天下是在约法三章，在无为而治，及至汉武，文景之治积累财富，乃成汉武大观，又岂是儒教之功？若非要如此说，汉武用董子之策，不出百年西汉覆灭，难道也说明了儒学之祸？” 谢祎愣住了。 房准步步逼近：“再说两汉以后，历代莫不用儒，然国祚多不过百年，短不过十数年，这又如何说？” “这……”谢祎 显然也没想到，不光云黛，现在居然连房准都敢直接针对儒家进行攻击，一时间有些慌乱，“那是后世德化不淳，不能尽用圣人之意！” 云黛和房准均知道在儒教这个点上只能点到即止，既然已经造成了谢祎的混乱，当然要见好就收。 云黛心中有底笑道：“所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并不单纯是指德行有多高尚，所谓乱世用兵，盛世用儒，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恰恰是因为圣人为盛世的延续立下了准则与垂范，并传诸后世。在我看来，这并不仅仅是德，更是不世之功！能够以礼教治世，使得世间多太平、少离乱，不正是拯厄除难？” 云黛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以为拯厄除难，原本就需要大智慧、大毅力，这种智慧难道就不能垂范后世，流传千古么？” 云黛这番话其实漏洞颇多，逻辑也并不通顺，但是以来她一开始悍然攻击儒学导致场中短暂失声，之后就洋洋洒洒语出连珠，再配上云黛清亮激昂的语调尤其能够蛊惑人心。
第585章 三不朽以何为上（二） 场上的儒生、监生乃至于举子们虽然隐隐觉得云非墨的言论有什么不对，但是一时之间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而台上的考官们则老成得多，这些都是在官场上摸爬半生的人物，当然看得出来云非墨这样的言论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关键是他的话术非常有煽惑力，尤其是说圣人拯救万民的智慧垂范后世这种“绝对正确”的话根本无从反驳，此刻只能静观其变。 不光是王介他们，李禅李淳他们也是一样，身为已经参与政事的皇子，他们的一言一行往往会被人解读为朝廷的倾向。整个台上，此刻就只有李乐一个人毫无这方面的负担：他本来就是少年心性，好恶分明的，此刻看见他的云兄弟“大发神威”，当场就毫无忌惮的大声叫起好来，要不是还有点忌惮二哥在场，李乐就该直接站起身打呼哨了。 他这么一叫好，场上场下的人都有些变色，虽说大部分人都知道晋王李乐年纪还轻，又是一个名声昭彰的纨绔子弟，并不会在意他的态度，可是架不住这里有不少是外郡来的举子，就不说他皇子的身份，单单是他站在这边的台上那就代表了一些份量。 赵王李由见状摇了摇头，忍不住道：“还是老八自在啊，什么都不管。二哥、老七，你们也不管管他……” “我可管不了老八……”李淳抄着手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六哥稍安勿躁，我倒觉得这个云非墨的言辞虽然有些过激，但是所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二哥看呢？” “老七，依你看来，左右朋实力如何？”李禅看似随意的问道。 李淳说：“若按左右朋的表现而论，右朋的实力比起左朋是不如的。” “七哥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呢？现在明明就是云兄弟的右朋占优啊！”李乐一听七哥这么评价立马就不乐意了，“再说了，谢祎那边就他一个人开口，怎么可能比得过我云兄弟那边？” 李禅偏过头看着李淳：“老八你别说话，让老七说说看他的看法。” 李淳微笑看向二哥：“辩论之事向来看的不是人数，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有诸葛武侯在江东舌战群儒的事情了。右朋的这几个人，那个房准我知道，名臣之后，才华、见识、谋略都不错，就是少了点临机应变；云非墨看起来辩才无碍，但是看起来学识粗糙了一些；至于薛侍郎的侄子，似乎也不以学识见长，至于另外两人虽然也不错，可是放在场上也不过就是庸碌之辈。故而看起来这五个人每个人都能发言，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李禅轻轻颔首：“确实如此。” 李淳见二哥赞同，这才继续道：“相比之下，左朋的其余四个人虽然只是摆设，但是这个谢祎实在是厉害，文辞、 机变、学问、见识皆是不俗，而且一人主辩虽然耗费精神，劳动体力，可是论辩的连贯上面又是远胜了。这样一来，五个仓促组合在一起的对手还真的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老七说的不错。”李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既然实力不如，想要求胜，就需得用非常之法才行。” 李淳点了点头：“二哥的意思是，兵行险招？” “不错……” 李禅刚刚点头就被李乐给打断了：“二哥七哥你们两个云山雾罩的打什么哑迷啊，我都听不懂！” 李淳转头笑道：“二哥的意思是，既然云非墨这边在学识方面赢不了谢祎，要是规规矩矩的立论设辩，那是必败无疑的，所以就另辟蹊径，立论之时故意耸人听闻，乱其阵脚，从中寻找胜机。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禅看着台上的云黛点了点头，云黛虽然学识还显稚嫩，但是这种见识、果决，还有几乎天生的直觉敏悟，当真是了不起。 “七哥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是听不懂……”李乐挠了挠头，“我觉得云兄弟没怎么危险啊？现在危险的不是谢祎么？” “你若不信继续看就是。”李淳轻轻指了指台上，“谢祎只怕马上就要反击了。” 果然如李淳所说，谢祎在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立时发现了云黛言论的弱点，云黛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学识实在是太过肤浅，虽然偶然有点睛之处，但是苍白的基础决定了在辩论之中很难找到有力的论据来支撑自己，就这么短短的功夫云黛肚子里的存货已经几乎耗尽。房准虽然是饱学之士，但是临机应变并非所长，经常是云黛已经说完了房准才有所应对，这在论辩之中往往就会失去先机。 谢祎看清这一点之后心里冷笑一声：“这个云非墨还真是浪得虚名！这么点学识也敢班门弄斧！” 果然，当谢祎重新稳住心神之后云黛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尤其是在大段的经典训诂方面，云黛别说反驳，有时候就连听懂都有困难。而由于谢祎刻意加快了节奏之后，房准也有些难以跟上，一时之间场上情势已然逆转。
第586章 三不朽以何为上（三） 杜确在台下已是皱紧了眉头：“这些典故并不算难，可是谢祎引得刁钻，节奏又快，是看准了易之和子华不擅此道，而房兄又应变乏力……本来刚刚出奇招占据了优势是极高明的，但是后面的立论实在是太过草率，漏洞百出，也缺少经典的支持，现在落得这个局面，再往下打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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