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是她想亲自证明的真相。 他竟然真的给了她这真相。 流尽了泪,温夏最后深深远眺一眼霍止舟,转过身。 他却冲下马背,跌跌撞朝她奔来。 温家的死士全都挡在温夏身前。 霍止舟不顾刀剑冲向温夏。 他的人全都候在远处,没有上前,他不让他们动武。 他只流着泪说:“夏夏,不是我。” “你信我!”他冷喝拦路的死士:“让开!”他不顾疼痛,凭肉身去握那长剑。 鲜血流到草地上,霍止舟没有放手,发红的眼眶只望着温夏。 温夏嗓音低哑:“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害爹爹?” “他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他治好你的伤,他在战乱中救过你的命!” “他是我爹爹!” 温夏哭泣着,蹲下身紧紧蜷缩着抱住自己。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与她加上戚延被困山谷中时,他会去做一只竹笛,会在那几日都握着竹笛发呆走神,会问她冷不冷,会对她愧疚,会安慰她他一定可以带她出去。 他明明有瞬间就能利用鸟兽向外界发出信号的能力,可却为了隐瞒这真相,任由她一日日被困在那山谷中。 她无力地抱住自己,即便已经趟过一次失败的姻缘,受尽般般苦难,也没有比此刻的真相来得痛苦。 “我宁愿你杀的是我,不是我爹爹,我宁愿你让鹰啄走我的肉!” “他是我爹爹,他那么爱我……” “不是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霍止舟紧握死士的剑,他的拳脚与剑术虽也算上乘,可天赋不在此处,比不得专业的死士。可他竟在此刻徒手折断了这锋利剑刃,旋身制服了这名死士。 却有无数的死士依旧可以阻拦他的路。 不远处,殷训等人按耐不住,却都被他呵斥不得近前。 他说:“夏夏,我不会用武力伤你的人,你让他们退下,你听我解释!” “建始三年,招来飞鹰的人不是我!” 温夏从泪光里抬起头,巨大的痛苦已经让她无法站稳,身影摇摇欲坠,被香砂搀扶。 她冷冷望着霍止舟:“你的母后说了,郑氏一族的秘术传男不传女。” “我是骗了你,可你让我把话说清楚。”霍止舟流下眼泪:“夏夏,我求你。” 温夏深吸着气,让死士放他上前。 他停在她身前,想抱她,却满手鲜血,痛苦地收回手去。 “我骗了你,我不是在那时恢复记忆的,我比那个时候早了两个月恢复记忆。” 他紧紧望着温夏,目中的痛苦不比她多。 他宁愿那个时候没有恢复记忆,没有筑下后面的大错。 “得知我自己的身世我并不高兴,我没有在皇宫里得到过温家那样的爱,我贪恋温家的一切。” 他眼眶通红:“我喜欢着你,我在那时明明还苦愁如何才能建功立业,反正戚延也不喜欢你,以后等父亲带着我上战场,等我打下燕国的江山,我就可以入朝为官,可以把你带走。” “可我竟然才知道自己是皇子,我矛盾地高兴,高兴自己的身份能配得上你。可我又矛盾地害怕离开温家,离开真心待我的温家人。” “我每次听到军中说起战场的事,我就不敢去听,总借故离开。” 他深深紧望温夏,不顾手上流血的伤口,低下脊梁求温夏能看他一眼,看到他眼里的真心。 “我不敢上战场啊,我不想伤害燕国的兵,可我也不敢伤父亲与兄长们的心。我知道我必须要走了,不能再徘徊下去,否则等我上了战场被熟人认出,连累的会是整个温家。” “夏夏,你看着我的眼睛,四哥哥这次没有骗你,再也没有了。” 霍止舟流下眼泪,在温夏红肿的眼眶带着泪意与恨意凝向他时,他眼睫颤抖,继续说着被他掩藏的真相。 “我每日都坐在最远的山头,握着手中的玉笛犹豫,我应该唤出那些雄鹰和鸟兽帮我递信,但是我却舍不得早早地离开你。直到你被迫回京,我回到家中再也看不到你,父亲为了让我振作,带着我上了战场。我才不得不离开,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 “我唤出了鹰递信,郑氏一族很快找到了我,为了让我重回皇宫得到父皇的信任,族中让彬羽说服我,让我利用温家养子的身份立下军功,让燕国获胜。” “我犹豫了,我没有立刻答应,你相信我!”霍止舟懊悔地说下去,眼眶一片滴血的猩红。 “母亲被困冷宫,皇姐在宫中也不如意,我犹豫了,我答应了,我把计划告诉给彬羽,届时与他里应外合……” “可是夏夏,我后悔了!我没有再去引那飞鹰,我没有!”霍止舟痛苦地弯下腰去:“是彬羽。” 那是他最亲最信任的表兄,是舅舅的嫡子,他们一同长大,亲密无间。 郑氏一族从前不甚团结,外祖父直到死才舍得把秘术传给后辈,但只留下一张寻常人无法看懂的乐谱。舅舅屡次都想用在战场上,试了数年都试不出来,唯有霍止舟在皇陵时学会了。 郑彬羽带着舅舅的意思说服了他。 到时候他带着军功回去,没有人会再轻视郑氏一族,母后与他的姐姐也会好过许多。 他把这秘术教给了郑彬羽,约定战场上听他信号。 可他每一夜都会梦到温夏,每一次面对严慈有加的温立璋,他都做不到去毁一个这么好的父亲。 他后悔了。 他以秘术召来郑彬羽,告诉他:“此计不得再用,让舅舅如常作战吧,那一天我不会去战场,我也不会透露行军的任何细节。温家待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任郑彬羽如何说服他,他都没有再反悔。 没有他透露军情,燕国果然还是败退了。 他很矛盾地庆幸,又很自责,打算称病从军营离开,暗中回到母国。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挽回,犯的错还没有开始,他就没有背叛温家。 可他低估了郑彬羽与舅舅。 他教给郑彬羽的秘术,最终被郑彬羽用到他的身上。 那一天,温立璋瞧出他称病是假,语重心长与他道:“你是我最欣赏的儿子。”温立璋说,不要囿于儿女私情,应担起大丈夫肩头的家国大义。 温立璋耐心温和,带他上了战场。 郑彬羽召来展翅的飞鹰,寻着他的踪迹击败了温家军。 温立璋倒下时,他眼睁睁望着父亲从前所向披靡的健硕躯体跪在雪中,挺拔的脊梁撑着大盛的旌旗。 他痛苦得发不出声来,他冲上前要去为温立璋挡箭,却被郑彬羽带走。 满目皑皑白雪,他们遇到了废帝的人马。 舅舅身边的手下出卖了这消息,彼此还是皇子的废帝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势必要先将他此等祸患斩灭。 他被尖锐的弯钩刺穿整个胸膛,明明当时就可以用温立璋教过他的功夫拔出利器,他却空洞地望着飞满白雪的天空。 他看到温夏的脸。 烈马拖行着他数十丈远,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血痕。 那是他与温夏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 说完这一切,霍止舟弯下僵硬地脊梁,昂起头颅紧望温夏。 他早已没有力气,无力地跪在她脚边,他流着眼泪哀求。 “我把郑彬羽软禁在郑府,只要你开口我就用他的命赔给你。” 可他明明知道他该赔的不是郑彬羽的命,罪魁祸首是他。 温夏听着这一切,没有一丝动容,眼里只有恨意。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一开始就对她存在欺骗。 让她去喜欢上一个害死了自己父亲的仇人。 “你哪怕再也不与我相认,哪怕让我知道你死了……” 也好过被他一手操控着喜欢上他,甚至让她去坐那把沾着父亲的血的龙椅。 霍止舟来抱温夏:“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夏夏,我有报应的,我会做恶梦,我心口旧疾会痛,我知道我有报应……” “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 温夏挣脱他的手臂,泛红的双眼一片冰冷。 “你有什么资格再说出这种话?” 霍止舟不知所措,蹲跪在草地上的身姿这般卑微。温夏的杏眼越冰冷,他越恐惧。 他拔出身旁温家死士的剑,急切地塞进温夏手里。 “夏夏,你刺我一剑,或者你砍下我这双腿!这双腿是父亲为我治好的,我还你!我求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求你!” 温夏握着这冰冷的剑柄,第一次拿剑,沉重得就像她与霍止舟从开始到此刻的九年光阴。 他那时叫十九,从冰冷的湖水里救起了她。 他那时叫温斯和,对父亲母亲那么恭敬,跟哥哥们打成一片,对她那么好。 她无法去接受这张温润含情的脸变成一个背叛温家的坏人。她无法接受他害死了温立璋,他让她再也没有爹爹了。 霍止舟布满血丝的眼一片猩红,卑微地祈求:“你不要恨我好不好?你把我的双腿拿去,我求你不要恨我……” 他有什么资格? 他决心背叛温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回不了头了,哪怕是他事后后悔了,他还是没有制止住一切啊。 温立璋慈爱的笑脸恍若浮现在温夏眼前。 她失声地哭喊一声,发抖的双手捧着剑,闭上眼睛,狠狠地刺去。 盲目而发抖,只感觉那铁般沉重的剑刺进血肉里,微微的一点阻力,而后深深扎进去。 脑海中,是那片七彩缤纷的小动物守护的洁白雪地。是温立璋慈爱的脸。 哐当一声。 剑落在了草地上。 温夏双手发抖,望着倒在草地上的霍止舟。 他胸口处全是血迹,斑驳的红染透了明黄龙袍。 她盲目刺在了他从前的旧疾处。 他双眼通红,有泪顺着眼角滑出,发抖的薄唇却在安慰她:“我不痛,你别怕……” 温夏流下最后一行眼泪。 她解开了身上燕国皇宫里的狐裘; 脱下了珥铛; 卸下了精美的发钗珠玉; 不顾手掌疼痛,干涩地摘下腕间的翡翠手镯。 一切金翠珠玉都掉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她后退开,泪光里从未有过的决绝与恨,转身踏上马车,不愿再踩脚下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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