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 霍止舟绝望地嘶喊。 马车远去,消失在夜幕之下,渐行渐远再无痕迹。 霍止舟喷出一口鲜血,轰然闭上了眼睛。
第76章 霍止舟再醒来时已回到皇宫里。 心口处的剧痛压着他肺腑, 连呼吸都在痛,望着紫宸宫的灯火, 他强撑着从龙床上下来,连鞋都不曾穿,不顾一切要去寻温夏。 殷训拦着他。 他失血过多,这一剑差一点就偏去了肺腑,险些要了他的命。眼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追出去还有什么用? 而且…… 谁都知道真相被揭开了,还能如何再回到过去呢。 “让开, 让朕出去!”霍止舟大声斥责阻拦的亲卫。 他满目通红,伤口无法支撑他这般恼呵,急喘着气, 手掌上的伤也在他挣脱中再次浸出血来。 殷训十分为难,终于瞧见门口赶来的郑太后, 忙松了口气。 郑太后大步奔向霍止舟,扶住摇摇欲坠的他。 “儿啊, 你怎么不告诉母后她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温立璋的女儿?你舅舅就是死在那温家军手里头!” “舅舅是为国殉难,是死在战场!”霍止舟痛苦地望着郑太后:“我明明让你不要去见她,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你要去,要把我苦心经营的未来摧毁,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话!” 他痛苦地捂住伤口,隐隐发作的旧疾加上此刻剧痛的新伤, 他脸色惨白如雪, 大口地喘气才不至于窒息。 满殿宫人已全部退下, 只剩擎丘与殷训候在殿门处。 郑太后错愕地望着一向温润孝顺的霍止舟, 目中涌现起热泪来。 “你怪母后告诉她真相?可我这日不说,她明日后日不会知道?她总有知道的一天。” “那不是我犯下的错!”霍止舟无力站稳, 撑在地上,死死捂住疼得锥心蚀骨的肋间旧疾:“为何九岁时要让我承认是我误害了父皇的爱犬?” “你明知那是二皇兄害的,明知是嫁祸,为何不保护我,让我去皇陵避难?” “你说服不了外祖父帮你,郑家要置身事外保全根基,你们就把我丢去皇陵。牺牲我一人保全族?” 霍止舟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郑太后,他流下眼泪。 “我在皇陵病得快死时,给母后去信,你说不能来看我,你说出宫太难了,会得罪皇后,会惹怒父皇。你为什么不可以胆子大一点?” 郑太后错愕地望着从来都孝顺有加的儿子。 “明明是我答对了父皇的考题,明明我也想要一支皇兄的貂毫笔,你告诉我凡事要敬、要孝、要忍,那我就不去争了。我就自己做一支貂毫笔,我高高兴兴,我磨破了手指做出来心爱的笔,你却轻易将它折断,告诉我不要冒头,你们郑家斗不起。” “那既然郑家不敢斗,只想保全根基,为什么还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既想要万人之上的权贵,又想要平安的保全?” “你们需要我时,就可以推翻从前说的那些道理。不需要我时,一切的道理都由你们决定,黑白也由你们评说。” 郑太后嗫嚅着唇,颤颤望着眼前的霍止舟。 他双眼一片猩红,鬓角青筋暴起,那目中越发浓烈的狠意,哪还像那个听话的儿子? “你怪娘?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郑家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真的为了我,为何当初舅舅与郑彬羽不听我的话,只想为了郑氏一族的荣辱打赢胜仗,害我至此?” “这二十一年,你用你觉得对的一切来教我,我的思想,我的观念全被你们否决。” 霍止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色,他跪在地上,昂着头颅,眼泪顺着突起的喉结淌落。 他再也触摸不到天光了。 “你们都欠我一句对不起,可你们从来都说是为了我。” 郑太后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喃喃哭了起来,宛若一个无辜的少女抱着自己如冷宫中面对那些坏人,瑟瑟缩缩地说“别过来”。 她不停后退,跌倒在地上哭喊。 霍止舟僵硬地望去,流下绝望的眼泪。 “舟儿救娘,舟儿快回来!” 霍止舟爬起身,抱紧郑太后:“儿子在,娘……” “舟儿回来啦?你别离开娘,好多坏人啊。”郑太后不停地哭喊,已经很久没有再这般犯过病。 霍止舟紧拥着她,手掌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纱布,肋间旧疾处也痛得蚀骨。可这些痛远远不及他心脏里的痛。 郑太后紧抱着他胳膊,浑身带着病态的发抖。 自古母亲的爱从来无法质疑,可却也能如此刻一般,能化作密不透风的捕网,将他束缚,将他囚困,让他无力反抗。 …… 长夜寒冷如雪。 华玺宫里燃着明亮的烛火,雪团喵呜着跳到床榻上,毛绒绒的脑袋蹭着软枕,又昂起脑袋瞅坐在床沿的霍止舟,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好像在问“我的主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霍止舟将雪团抱到膝上,无声地抚着它脑袋。 可每一个轻柔的动作都牵动着伤口,这样锥心的疼痛,应该会伴随他一辈子吧 他坐了彻夜,听着派去追温夏的暗卫递回来的信。 殷训说:“他们已经出了邯城。” 她竟一夜都在赶路,她怎么经受得了颠簸。 霍止舟佝偻着脊背,如尊泥像一动不动,好久才沙哑地开口:“暗中跟着,保护她平安。” 他不敢去追她。 他是温夏最信任的四哥哥,她就快要答应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她从来没有握过剑,有朝一日却能将剑刺进他身体中。 他给了她最大最深的恨。 今夜过后,他只是她的仇人。 家恨。 国仇。 他多懂她。 她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了。 殷训退却,雪团睡在它柔软的猫窝里,寝宫中很是寂静。 霍止舟和衣躺下,拥紧怀中软枕,佝偻的身躯一点点蜷缩起来。 …… 幽静雅致的庭院中,五岁的温夏爬上挺拔又宽阔的肩膀,甜糯地喊“爹爹”。 温立璋回过头,英姿伟岸,眉眼噙着慈爱笑意,揉着她脑袋上的双丫髻说:“夏夏不要哭,爹爹只盼你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朝她笑着,没有再以宽阔的肩膀来背她,随着头顶盘旋的黑鹰尖利的叫声,消失在了一片浓雾中。 温夏一声大喊,在这场噩梦里醒过来。 颠簸的车厢,紧封的窗户,她浑身被噩梦里的汗水湿透,大口地喘息。 “小姐!”香砂焦急地打开水囊递给她。 温夏失魂落魄,僵硬地接在手心,却止不住涌出眼泪。 离开时,她那一剑有多深? 霍止舟会死吗? 她刺去那一剑时,中途是不是不该停下,应该杀了他为爹爹报仇? 她竟会想起他曾叫温斯和时的一切,他是温家的儿子,是每年除夕团圆的家宴上,爹爹夸奖的最聪颖的儿子。 她会想起他蹲跪在她身前,昂起头颅痛苦地说不是他,是郑彬羽。 他说他挽回不了了,他后悔了,他明明以为他已经阻拦了一切。 可如果没有他走错第一步,怎么会步步错下去。 她恨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恨过一个人。 为什么明知他害死了爹爹,还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让她一步一步走进他这温柔蛊中。 温夏闭上眼,不愿再去想这一切。 她只想快些回到北地,不愿再置身于这一片敌国的疆土。 剧烈的行车颠簸让温夏无法再入睡,推开车窗。 强烈阳光刺入眼底,温夏抬手遮住眼,缓了许久,但被强光突然刺激过的眼睛终于还是有些灼痛不适。 她忽然想起燕国皇宫里那场大雪,满地七彩缤纷的小动物和雪地里裹着浓绿绢布的一排排树木。 她紧望着倒退的风景,告诉自己从今日起,这些回忆全都应该忘记。 星夜兼程地赶路,换了无数匹马,她终于在三天后抵达燕国最南的边境。 两国不通互市,边境甚少放行,盘查十分仔细。 但温家军还没有递出温夏的令牌,便有城门领恭敬地打开城门说:“贵人好走。大道南北,日月同光,星夜风雪送卿今程,遥祝妆安。” 这话是城门领躬身垂首说的。 可隔着车帘,温夏知道是谁所言。 能有这句话,证明她那一剑没有要了他的命。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只有一片漠然。 一切就止于此吧。 骏马扬蹄驶出燕国城门,穿过空旷寂寂的草野,驶入大盛国门,马蹄一路扬起漫天沙尘。 ... 回北地了。 温夏望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热泪盈眶。 连夜赶回朔城,许映如得知她归来很是意外。 温夏扑进母亲的怀里:“娘……” 除了哽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很累,浑浑噩噩,靠在许映如肩头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日后。 香砂一直守在闺房,见温夏醒来很是惊喜,忙端茶送水,拿来点心问她想吃哪块。 温夏这才知晓她这两日竟发烧了,只是低烧,却怎么也降不下去,含糊地说梦话,只能听清“爹爹”两个字。 香砂道:“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了,夫人很是痛心,一直守着您,方才吃过晚膳才体力不支,被容姑搀去睡了。二公子……” 香砂说温斯行得知真相后很是愤怒,已带着温家死士要去燕国报仇。 温夏大惊:“去燕国?带了多少人?” “奴婢不知,容姑说夫人拦不住,应是带了好几百人。” 温夏焦急地要下床,可才靸上绣鞋便僵硬地停下,也许霍止舟不会伤害二哥哥。 温斯行带着几百人去报仇,怎么可能杀得了霍止舟。 哪怕她如今再恨霍止舟,也能明白他不会伤害温家人。 温夏僵硬地起身,系上厚厚狐裘,踱步来到温立璋从前居住的院子。 她在温立璋的书房坐了许久,爱怜地摸着被夜以继日的案牍操劳磨得光华柔亮的桌面,脸颊轻轻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 翌日。 许映如见温夏终于醒来,流下高兴的眼泪。 温夏坐在床上拥着母亲:“我以后哪也不去了。” 许映如轻抚她乌发:“我的女儿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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