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受得了清苦,受得了每日再也没有瓦底的翡翠了,再也没有金丝燕盏,没有出行仪仗,没有温泉没有濯清池,没有戏子唱戏……” “我受得了。”温夏目光明晰,杏眼一片坚定:“皇上太不了解我了,这些清苦与承你的恩宠相比,真是自由自在太多了。” 她把话堵死了,把戚延的尊严践踏在地上,把他猩红的愕然,痛苦的祈求全都催为齑粉。她只是冷静地,清醒地看着他。 戚延终于冷喝一声:“好,朕让你去!” “温夏,你别后悔,去了行宫,你别后悔。朕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是你不要的。” 绣着金丝龙纹的袖摆中,一双帝王的手第一次这样颤抖,他下意识紧捏拇指的扳指,可是玉扳指不见了,指腹只留下了方才的伤痕。这般紧握,痛得似剑士最锋利的剑刃在割。 戚延想,他的玉扳指都是她不要的边角料做的啊。他们在造玉坊看新送来的翡翠石,石头被切开,最上乘最珍贵的地方他都命工匠做成温夏喜欢的镯子。切割下来的细料,他才觉得想要制成一枚新扳指。 他可以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在改。 她为什么看不见。 她凭什么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来弥补这十二年。 温夏笑了,朝他扶身拜谢,用这后宫里规规矩矩的礼数:“多谢皇上,臣妾这就去收拾行装。” 她自他身侧款步离开。 戚延紧握着袖中的拳头:“踏出这一步,你想好了,你别以为朕会去接你回来!” 她并不曾回答他。 “你别以为朕喜欢你,别以为朕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会责怪你。去了行宫,朕不会再像青州那样眼巴巴地把你接回来!” “千里迢迢,你受得了深秋颠簸,别在半途就求朕,到时候别以为朕……” 戚延回过身,红墙青瓦,桃叶浓绿盎然,湛蓝晴空之下已经不见了温夏的身影。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抬起手。 戴过扳指的拇指上,被方才袖中手指捏出一片血迹。 …… 酉时,凤翊宫没有等到圣旨,派了人来乾章宫询问。 胡顺忧心忡忡回殿内禀道:“皇上,娘娘身边的内侍在外头,说娘娘问您的圣旨何时下来……”说罢,胡顺不敢抬头,畏惧这满殿的萧杀死寂。 戚延立在御案前看长案上的奏疏。 一卷卷竹简堆放如小山,他这一年可从未懒政,只想税政丰裕。每回看到温夏对着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翡翠高兴时,面那一张娇靥,他觉得勤政才是有了意义。 案头还有他为她学的那支白玉笛。 戚延无声站了许久,忽然掀了整张御案。 满地奏疏,碎裂成两段的玉笛……狼藉遍布,似他一腔徒劳改变。 胡顺把脸死死伏到地板上,满殿宫人再谨慎规矩,也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 凤翊宫外一处宫殿上,修长的玄衫身影孤孑地静立。 戚延遥望着凤翊宫的庭院,一直呆到暮色降临。 天幕被黑夜吞噬,重重宫阙亮着无数明灯,磅礴富丽的大盛皇宫,竟忽在此夜萧条冷清得如一座死宫。 戚延施展轻功回到地面,离开此处,出了宫去。 尚未宵禁的京都城灯火兴盛,蜿蜒几十里的繁华宽道,店铺齐整排开,行人如织。 戚延自马车上沉默无声看这一切,没有目的,只是想出宫透透气,他的江山总好像缺了一块。 马车经过忆九楼,戚延示意陈澜停下。 食楼仍亮着灯,但自门口望去,大堂内已无食客,已是亥时了,小二搭着长巾在擦拭桌椅。 戚延行入店中。 肖掌柜不在,小二不识他身份,但见气场不凡,恭敬道:“贵客留步,小店已经打烊了。” 陈澜:“我看你们二楼还亮着灯火,窗口都坐着人。” “那是我们东家的人。”小二笑着解释,坐是坐不了了,但可以买了卤食带走。 戚延已在听到这声东家时步上楼。 陈澜懒得亮身份,抛出一锭金元宝:“捡好酒好菜上,你们东家也不敢对我们主子不敬。” 戚延步上楼,在楼上大堂见到两人。 男子背立而坐,月白锦衣胜雪,乌发垂于颀长脊背,发髻束玉冠。这般半束发更飘逸雅致,是那些文人墨客常爱的装束。 戚延倒是不知这食楼东家是个文雅之士。 另一青衣随从候在窗前,面对这边,瞧见戚延道:“你是何人?食楼已经不迎客了。” 话音落,那白衣男子回过头,他竟生得一张十分温润俊逸的脸。他眼眸清朗坚定,气质超凡,一副玉人之姿。 这忆九楼里东家寻亲的故事,戚延是去年听的,而如今才是第一次与这东家碰面。 他径直坐到了男子这桌。 陈澜在道:“你们就算没见过当今皇上,也该知道你们这忆九楼去岁得皇帝青睐,受皇上庇护,这一年里生意才这般滚如流水。” 白衣男子闻言目光停留在戚延身上,他好像并不是那样意外,毕竟戚延周身气场强盛。他的随从愣了一瞬,抱拳朝戚延行礼,也在提醒他行礼。 他起身,视线落在戚延身上,敛眉时掩去眸底深不可测的光。 戚延并未拿捏架子,让人入座。他问:“听你掌柜所言之事,不知你这么久可寻到至亲之人了?” 一阵无声的沉寂,只是极短的瞬间。 白衣人不是别人,是霍止舟。 为了想见温夏一面,千里迢迢隐伏而来的霍止舟。 他一切行踪都十分隐秘,燕国朝中也布下替身,每日未曾露面,与心腹大臣帮他处理国内朝务。 肃清庄氏,霍止舟夺回皇权,才终于敢不怕连累温夏,才终于敢再入这盛国。 而能见到戚延,这让霍止舟万分意外。 就算方才陈澜不介绍眼前一袭玄衣锦袍的男子是戚延,霍止舟凭敏锐直觉,也知此人气场不凡,也该能从此人口中探出身份。 霍止舟拿过青玉盏,抬袖缓斟一杯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十分高雅。 而他本应该是恨戚延的,于温夏于燕国,戚延都是他的对立面。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他沉敛自如。抬起眼,把茶放到对面之人身前。 “寻到了。” 戚延薄唇略弯,笑意也是极淡的一下:“那是好事,他是你父亲,还是兄弟姊妹?” “她是我心仪之人。”霍止舟说:“若她答应,未来也该是我的妻。” 戚延微有片刻意外,倒是由衷道:“那更是好事。” 霍止舟微微弯唇,他来盛国已经三日,已发出过暗号,但安插在皇宫里的耳目却一直不曾与他联络上。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不知温夏是不能见他,还是不愿见他。 戚延:“你寻她几年?” “已快四年。” 戚延没有再问,转着杯中茶。 短暂的寂静,霍止舟道:“第一次得见天颜,未想皇上深夜还微服体察民情。” 霍止舟不介意对戚延恭敬伏低,他隐忍蛰伏已久,再狠的敌人,他都可以温雅以待。 “朕不过是随意走走罢了。”戚延眸光落在那青玉盏上,修长手指转动茶杯。 霍止舟:“皇上的手受伤了?” 戚延未再开口,片刻的沉寂过后道:“你自便吧,朕借你食楼坐片刻。” 他话中之意是要霍止舟退下的意思,但霍止舟只是起身坐到了靠近楼梯那头,并未离去。 二人在大堂中各占两头,身影一黑一白,皆在饮酒。 两刻钟后,戚延已起身离去。 霍止舟起身作揖。 戚延行下楼梯,头也未回,只音色低沉:“祝你与心悦之人共结连理。” 直至回到马车上,陈澜才道:“皇上可觉,那食楼东家气度有些不同于常人?” 戚延当然看出来了,这人不管是气度还是言行举止,都与寻常商贾不同,也不像一些文人墨客。 他却不喜此人。 原本最初听闻这东家在寻亲,且那一番言论与他有些相投,他以为与此人能说上几句话。不说聊扯天地,就是喝杯茶也可以。但今日一见,他与此人并不相投。 戚延一向识人如炬,能察觉到此人并不愿结交他。不因他是皇帝而趋炎附势,倒也该让人另眼相看才是。 只是戚延道不清其中缘由,直觉里他与此人气场合不来。 他如今没有闲心去想别人的事。 车厢里灯火熹微,望着拇指上被扳指碎片与他自己掐伤的深深伤口,戚延游了神。 …… 夜色之下,京都城东一处十分寻常的民宅内,霍止舟回到这住所。 暗卫现身禀报,今日发出的暗号也未得到皇宫里的眼目回应。大盛皇宫守卫森严,他们不便擅闯。 霍止舟听着,行至盥洗架上净手。 侍卫殷训道:“主子,方才真该一剑杀了盛国皇帝!” 霍止舟冷冷地扫他一眼,长巾擦着手上水渍。 在盛国京都动手,不要命了。 他是恨戚延,但当务之急是要能见上温夏一面。 在给温夏寄出第一封信,告诉她他还活着时,他便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可能会怀疑他背叛温家的温夏。这一次来盛国,他带着所有的诚意,要跟她解释他这些年的一切。也想问她愿不愿随他回盛国,她在皇宫过着什么日子他都知道。霍止舟想,她不快乐,那就不该再留在这里啊。 这世间,她是他唯一想保护,想厮守终生的人。 她也是唯一保护过他的女子。 与眼目失去联络已经数日,霍止舟每日都会去忆九楼。 他亮过一块玉牌,是温家每个子女才有的玉牌。肖掌柜看后,知晓与东家那块一样,以为他是东家的家眷,对他奉为上宾。但他等了三日都不曾等到温夏的消息。 今日得见戚延,此人气场强盛,深不可测,于国于私,都是个强大的对手。 …… 凤翊宫。 整座宫殿三十多个服侍的宫人,却好似在一夕之间都缄默不言,各自做着手头的事,像个木偶般不敢露出一丝情绪,就怕惹了主子不痛快。 不知缘由的宫人们都能感受到往昔温柔得没有脾气的皇后娘娘不开心。白蔻与香砂死气沉沉的脸,也在无声宣告凤翊宫的阴天恐怕要来了。 温夏坐在寝宫,穿着从前爱穿的一袭雪青色蝶纹曳地长裙,发间金珠翠钿,腕间金玉华贵,一身奢美,是她从前闺中如常的妆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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