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居然还要她告诉你。”阮思栋哭笑不得,“皇上同我去找曼娘吧,听听她们女子是怎么想的。” 若在从前,戚延不会听一个风月之地的女子说教,此刻却未犹豫,起身同阮思栋出了宫。 京都隋河上一处华丽画舫中,舱内陈设奢华,布置典雅,一扇屏风隔在戚延案前,左右侍立几名便衣禁卫。 阮思栋领来一个衣裙翩跹的靓丽女子,她有礼有度停在屏风外,未敢逾越,跪拜行礼:“民女柳曼娘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戚延淡道免礼。 阮思栋安排柳曼娘入座,自己行去屏风旁的位置,方便替两人传话。 柳曼娘已在阮思栋那得知一些可以知晓的,敛眉道:“民女有幸能见证当朝帝后的感情,浅抒一些想法,若皇上觉得无礼,可以一笑置之。” “皇上在榆林离宫安排人山人海,是想告诉皇后娘娘您在意她,可于皇后娘娘而言,也许只觉得是监视。” 戚延微怔,安静听着。 “她能既主动求远离荣华富贵而去,必是伤到了心上。民女只是一介风尘女子,不敢代入皇后娘娘的想法,只能浅浅揣度,也许皇后娘娘在某一刻是愿意放下过往,受您宠爱,同您共度余生的。她既能伤得这么彻底,代表心上有过您的位置。” 戚延垂下眼睫,眸间一片黯然。 “只是温婉之人一旦心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挽回的……” 画舫上灯笼中的烛被禁卫安静点燃,夜色已至,蜿蜒的隋河波光粼粼。 …… 榆林离宫中,原本侯在坤元宫的二十多名宫人皆突然离去。 掌事宫女朝温夏禀报道:“皇上命奴婢们离开离宫,不再打扰娘娘养病,若娘娘不需要留几个人,奴婢这就带所有人下去。” 香砂出去转了一圈,兴奋地跑回殿中:“娘娘,离宫里里外外的禁军也都撤了许多!” 温夏沉默未言,她刚喝过药,虽然身体不那么烫了,但依旧疲惫得很,吩咐香砂下去,她准备安寝了。 香砂道:“娘娘快养好身体,明日奴婢去城中忆九楼为您看看可有四公子的信。” 温夏眼中这才有了轻微的波动,却也只是极淡的片刻。 她的信已经写出八个月了,四哥哥到底是没收到,还是有不愿说的苦衷,才连封信都不回。 香砂熄了灯,安静退下。 温夏才浅眠片刻,便被白蔻低声唤醒:“娘娘,您睡着了吗?” “何事?” “竟是云公公来求见,他说有要事想见您。” 云桂。 温夏想,恐怕是太后得知她与戚延的事,委托了云桂这个旧人来劝她。可太后远在离州,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才是。 白蔻道:“云公公还问奴婢,娘娘怎么会来离宫养病,看来并不是皇上要他来的。” “传他进来吧。” 温夏起身,虽才秋夜里,也怕再受寒,系了件狐裘坐在床榻。 云桂在屏风外朝她请安,关切问:“娘娘染了什么病,怎么会来离宫休养?” “公公有何事?” “求娘娘救救小儿!”屏风外,云桂狠狠跪拜磕头,年迈的人嗓音都打着点哭腔。 温夏才知他是来求七滴凤血。 云展半个月前便病了,一场高热惊厥后时好时坏,前日又病重未醒来。云桂请了个游医,那游医也会些道术,开的方子里有什么龙凤之血,故而才求到温夏跟前来。 温夏只听太后提过云桂收养了一个义子养老送终,从前在宫里头,云桂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对她也极是恭敬。 听着云桂嗓音里的哭腔,温夏沉默了片刻:“本宫感染风寒,在病中,这血还有效么?” 云桂磕着头说有效,他想试一试。 白蔻与香砂都暗暗劝温夏别信这离谱的偏方,伤的是自己。 温夏只是安静道:“那去取银针来吧。” 淬过火的银针刺入温夏指尖,疼痛让温夏蹙了下眉,看那血滴入药瓶中,道:“虽然本宫不信这方子,但也希望公公得偿所愿,小儿能好起来。” 屏风外,云桂抬起头接过白蔻不情不愿递来的药瓶,老泪纵横,自屏风一线间看见温夏苍白的脸色,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伤了娘娘凤体,奴才万死难安,奴才替小儿谢过娘娘隆恩!” 擦掉眼泪,他躬着老态的身体退出离宫,乘着马车深夜赶去皇宫。 他是伺候先皇的人,身上带着戚延并未收回的腰牌,得了城门领放行,大步奔跑向夜色,照顾云展这半个月间,五十多岁的人竟老了许多,喘着气来到乾章宫。 戚延本已入睡,听得胡顺在外禀报的声音,有些恼:“宣朕的御医给他,看病信什么道士。” 胡顺道:“云公公说他已求得皇后娘娘的凤血,就差皇上了。伤害龙体是大罪,云公公愿意以死谢罪。” 戚延猛地从龙床上起身:“他去求了皇后?” “无法无天了!” 温夏还在病中,他怎么能去求她,她居然还答应,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戚延恼喝:“让他进来!” 云桂颤颤巍巍来到从前无比熟悉的乾章宫,他在这里侍奉了大半辈子。一入寝宫,云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戚延恼道:“道士的话也信,你也是侍奉先皇的人了,你瞧见哪个皇帝吃了道士的仙丹长生不老了?皇后本就娇弱,她最怕痛,还生了病,你求朕就算了,居然敢去求她!” 戚延训斥着这些话,但手上已经十分利落地划出一道口子,挤出血来。 胡顺忙把那药瓶呈给云桂。 云桂老泪纵横:“奴才谢皇上隆恩,待展儿好转,奴才自会以死谢罪!” 戚延冷声道:“朕没让你死呢,赶紧去,再让御医同你一道。” 戚延微顿,叫住云桂:“你见到皇后了?” “奴才隔着屏风见了皇后娘娘一眼,她面容有几分苍白,不顾病中替奴才救展儿,奴才于心有愧,会报答皇上与娘娘!” “她脸色很差么?”戚延嗓音暗沉。 云桂道:“皇上和娘娘可是吵架了?皇上还是将娘娘接回宫里来养病吧。” 胡顺搀起云桂,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再说。 云桂再次行礼退下,到宫外甬道上问胡顺:“皇后娘娘为何会在离宫?” 云桂是前辈,胡顺也曾得他照拂,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简单告诉了云桂。 云桂望着夜色下巍峨的宫殿,泪眼深邃复杂,未发一言,朝胡顺行礼告退,匆匆赶出宫。 乾章宫里,戚延已经穿戴好衣袍,命陈澜备马,驶向离宫。 他施展轻功,无声行入温夏的寝宫。 宫女歇在耳房,寝宫屏风外留着一盏宫灯,稀薄的光照入寝宫,依稀可见陈设。 温夏睡得正好,轻阖着眼睫,鼻尖挺翘,往昔嫣粉的唇有几分苍白。 戚延无声立在床榻前,伸手想触碰她脸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侧了个身,脸颊枕在手背上,被轻压得微嘟起的脸颊与唇有几分娇俏可爱。 戚延没有看到她的伤口,不敢检查将她碰醒,静立了许久才无声离去。 …… 温夏的风寒在翌日便好了大半,身子也觉松快许多。 香砂说要去忆九楼为她买些卤食,顺便看有没有四哥哥的信,温夏未报希望,只是有了精力起身在离宫走上一圈。 回到坤元宫,正逢香砂急匆匆冲进来。 “娘娘!”香砂屏退众人:“奴婢真的拿到四公子的信了!” 温夏很是意外,也是惊喜,接过香砂的信。 温斯和在信中说他处理好了家中的事,来到了京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而他在信中提到了建始三年鬼幽谷那场仗,于心有愧,想当面同她说那年的事。 温夏明明很是高兴,读着信前段流下眼泪,但望着他说的于心有愧,忆起温斯立的怀疑,心中竟有些踟蹰。 但她没有再犹豫,命香砂与白蔻为她梳妆。 她特意穿了闺中时喜欢的几匹蝶纹云缎做的衣裙,浅浅的鹅黄色曳地长裙带着几分少女时期的娇俏,系上浅碧色蝶纹披风。 温夏对镜自顾,镜中人杏眼盈泪,高兴又动容。 “我是不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好像憔悴了许多,四哥哥还认得如今的我吗?” 白蔻与香砂都笑着安慰她。 乘着马车去往温斯和信中所说的地方,温夏虽然高兴与四哥哥的相见,但还是记着温斯立的话,率先遣了著文去温相府,调动大哥留在京都供她驱遣的暗卫,暗中随同她。 温斯和约定之处是一座寺庙,距榆林离宫二十里路。 午后,寺中香客不算多,入内是大雄宝殿,温夏虔诚叩拜,默默祈祷四哥哥与那场大战无关,无父亲的死无关。 睁开眼,面目慈悲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女施主想见之人就在前处,请随我来。” 温夏跟随在住持身后,走出大雄宝殿,入一处庭院,步上台阶。檀香幽幽,银杏落叶无声飘落在她浅碧色披风上,鹅黄色裙摆随风轻动。 温夏停在这檐下,望着眼前微阖的门,期待了这么久的一天,竟会胆怯,会害怕温斯立那句话。 她抬起手,尚未触碰门扉时,一声吱呀的响动,门自里面打开。 颀长的白衣男子站在门中,英姿如玉,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温润含笑,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紧落在她脸上,久违的笑中蒙着一层雾气。 温夏睫羽颤动,泪水滑下眼眶,为了掩盖病容特意点着浅粉口脂的双唇轻轻颤动。 温斯和笑着,皓齿粲然,弯下腰。 他就这样紧紧望着她,清越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柔宠溺。 “夏夏。” “好久不见,很高兴见到你。” 有清越的泪滑向他微笑的唇角。 温夏终于哽咽着:“四哥哥——”她扑进他怀中,收紧双臂。 她闻到熟悉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四哥哥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从前衣衫上皂荚的清冽,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气息。 他的手臂也紧拥着她,这么重,又似乎怕将她勒疼,带着微微的颤意,埋下头,鼻尖触碰到她衣襟。 她的肩膀纤细又单薄,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承载了他从前多少个难越的困境,多少次迷惘。 他埋在她肩中,呼吸滚烫,气息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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