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处置了害你之人。” “多谢皇上。” “你可觉身体不适?” “没有。” “还未吃过饭?那随朕去用膳吧。” 温夏抬眼安静地望着他:“你赐我回青州行宫吧。” 戚延眸色一变,眼底幽邃冷厉:“你说什么?” “那药应该让你很开心才是,臣妾侍奉您,侍奉得那样好,那就赐我一个恩典,让我回青州行宫。”温夏迎着这双往昔怕过无数次的深眸,“或者你若不愿,那就赐我一间冷宫,余生让我自生自灭。” “温夏,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戚延脸色铁青,言语似从齿关紧咬迸出。 “娘娘,您身子不适,快随奴婢回屋吧!”白蔻慌张地要来搀扶温夏。 温夏道:“下去。” 她的嗓音是一贯的软糯,可这一声不带温度,冷冷斥退白蔻与整个凤翊宫的宫人。 她望着戚延:“我不愿再侍寝,从今以后,我也不会为你绵延子嗣。请皇上赐我归行宫,或赐我一间冷宫。”她跪下去。 戚延手掌紧握成拳,温夏看见掉落一地的阳绿翡翠碎片,是他扳指的龙纹,搀着几滴血,被他捏碎了。 她被他布满青筋的手掌拽起身,他的眼眸里竟有她从未见过的痛苦。 “你在同朕说话,还是你没睡醒,不曾清醒?” “温夏,你那日如何回答朕的,你不记得了?” “那是我被药物冲昏了头脑,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那时他把她送上云端,问她不要再与他赌气了,回到从前好不好,她说好。那时他问她是谁,她说是您的妻。那时他问,喜不喜欢阿延哥哥,她说喜欢。 她被欲念携裹。 被威压强迫。 被幼时这凤命在身缠住了一辈子。 温夏昂起脸来,这样近的距离,她敢与他毫无怯意,再不惧怕地对视。 她流下眼泪:“我只让你选,是我去行宫,还是住冷宫,还是你把我的尸体也丢去乱葬岗。” 戚延眸光颤动,不可置信,又好像终于有了一丝惧怕。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般的她,嗓音无比暴怒:“你疯了?” “温夏,朕哪里对你不好?” “知道幼时让你受了苦,朕向你道歉了,为了让你开心,朕能做的都做了。朕甚至想弥补你的童年,想把那棵桃树还给你……” 说到这儿,戚延终于忍着猩红的眼眶,拉过温夏的手,带她去东宫看那一棵桃树。 阳光下的桃树枝繁叶茂,终于在这清冷的东宫中活下来了。 戚延红透了眼眶,像带着一点祈求,紧紧望着温夏。 然而温夏却没有任何感动,任何欣喜。 她甚至双眼充满了恐惧,颤抖地抱住双臂,失神般喃喃喊“不要”。 戚延去抱她,她狠狠将他推开。 “不要射我的桃果儿!!” 耀眼天光刺透双目,万束光自湛蓝晴空射下。 温夏终于在这日光里从九岁中走出来,她红着眼眶,眼泪不停流下。 “为什么要种桃树,为什么?” “我哭着求你不要伤害我的桃树,不要射我的桃果时,你答应了吗?” “满地的果子,都烂了,烂在草丛里!那天东宫好多蚊虫,我蹲在这里哭,我对不起爹爹娘亲,我明明在信里告诉他们会把果子给他们寄过去。” “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桃,毁了我的一切!” 温夏撕心裂肺,从未如此大哭。 戚延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伸出的手无措地僵在半空,他想说许多话,想告诉她他根本就没有那样坏啊,他当时只是觉得可以吓哭她。 他错了么?她怎么会哭得这么凶。 “五岁时你说不要我了,我一个人面对宫女的窃窃私语。那时我还小,我不懂什么是不要我了,不懂什么是未来就失宠了,我只知道我的太子哥哥再也不和我玩了,再也不会吃我给他带的好吃的,不会再听我的话,不会再保护我了。” “六岁时,我只有跟虞姐姐在一起才会开心,回到母后身边,回到东宫,我就难过就自责。一定是我太不乖了,太子哥哥才不喜欢我的。” “九岁时,你叫上梁鹤鸣,叫上一群带着弓箭的人,你坐在长榻上,他们站成一排,箭都冲向我的桃树了,果子掉了一地。我在边上哭,你在长榻上躺着笑。” “那棵桃树不见了,被你铲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吃桃子了,再好吃的贡果我都没有碰过。” “十二岁,你扮鬼来吓我,从那以后我晚上不敢睡觉,梦里也是你流血的面具。我连夜路都不敢走。我听见一些宫女在笑话我,她们说我至于这样失魂落魄吗,把魂都丢了,还要回北地去,多让人笑话。” “十五岁,你把我丢在婚礼上,吉祥捧着你的衮服,我牵着红绸跟你的衮服拜着天地。封后大典上,你让我丢尽了丑。” 她泪如雨下,望着他。 “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右手的第六排玉阶上,那个穿绯袍的史官用笔记着,他写着我的生平,写着我的窘迫我的难堪。我听见文武百官在窃窃私语,他们不敢那么大声地议论,那些声音都低低的,有的只是叹息,有的只是无奈和嘲讽。我不敢去想他们是在嘲讽我呢,还是在嘲讽你呢。我只想那一天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吧,求求菩萨了。” “大婚之夜,我跪在床前,盖头蒙着眼睛,我只能听着你厌恶的声音,你让我有多远就滚多远。你走了,我哭了,可是不敢哭得太大声,害怕我的哭都是错的。” “我是大盛的皇后,可我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快乐。” “我想当一个人,不想当一个物件,不想当一个侍寝的工具。” 戚延反驳:“朕没有!朕不是把你当物件,朕当你是结发之妻!” “可是我们并没有结过发,我们没有拜过天地,没有饮过合卺,没有结下彼此的发丝为死生契阔的信物。” 戚延张着唇,深秋凉风竟冰冷砭骨,他嘶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温夏终于笑了,也许这一刻她终于赢了他吧,看他吃瘪,她终于可以毫无畏惧,毫无保留了。 “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九岁时被你赶回北地的时候,可我现在回不了北地,那我就回行宫吧,行宫不行,你就让我去冷宫吧。” “戚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再也不要承受你自私自利的一切了。” 戚延红了双眼,有泪从他眼下滴下,很快落入尘土,消失不见。 “朕没有自私自利,朕在乎你了,朕后悔了,夏夏,你不要难过。” 他抱紧她,嘶哑的嗓音颤抖着。 “你不要走,朕会改,朕都已经在改了。为了你喜欢的东西,朕可以像小时候宠着你那样全部拿到你面前,你就算说要一个燕国玩,要一个草原玩,朕都可以为你去攻。” “你不要哭了,朕知道错了,朕学笛就是为了让你开心,你还要如何才能开心?朕都可以改。” 他第一次甘愿放下尊严,第一次听到她说起这几年的一切,他不知道原来他随手落下的伤害,在她身上会这么严重。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你要婚礼朕马上给你操办,让天下人知道朕有愧于你,让他们看到你的风光,不会再笑话你!” “朕不知道这几年会让你这么痛苦,朕不知道,朕嫉妒母后护着你,她从来没有像护你那样护过朕,朕嫉妒。朕以为母后会把你保护得很好,即便没有我,你们应该会更开心。夏夏,让朕赔你这几年的苦……” “不是几年,是十三年。”温夏挣脱他的怀抱。 说完这一切,她对他好像再也没有可以波动的情绪了。
第46章 “你喜欢的只是我的皮囊, 又何必把你自己装得这么深情呢。”她眼里一片冷意,这双好看的杏眼再也没有往昔柔情。 戚延不明白, 他几乎想暴戾地斥问她怎么就看不见他的付出呢,他明明已经在改了。她说的这一切他现在才知道,才明白她的世界里这一切有多重要。 “让我去行宫,或者给我一间冷宫。”温夏敛眉扶身,“拜谢皇上了。” 戚延嘶哑地质问:“为什么不给朕机会?就算朕是在青州才喜欢你,可如果青州的你不是你,朕也许会对这张脸看冷看淡。因为是你, 朕学着尊重你,学着收起一身暴戾,只要是你想要的, 朕都想发设法给你拿来,让你开心。” “你说朕在装着深情, 夏夏,你给朕一个机会,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看着朕是不是伪装的深情。” 温夏只觉得他说的一切就像他从前所作所为一样肆意。 “你说如果青州的我不是我,那如果真的不是我呢,你看上的人是别的女子,那我是不是就在青州老死了?” 戚延坚决地摇头:“朕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命,朕知道母后护你, 朕知道你在青州也不会过得太差, 她会……”戚延忽然觉得, 他说什么都好像是错的, 他越说,错得越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荣王说欺负了她时,他脑海里想的便是五岁的小夏夏。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皇宫里的湖岸边,她可爱得让人喜欢,他第一眼见着便想把她护在身后。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夏夏,他问许嬷的那回,许嬷说夏夏可怜,皇上与皇后喜欢,便养在了身边。 他想,他要把可怜巴巴的夏夏宠成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童。 而不是像他那样,没有母亲的疼爱,没有父皇的理解。 是他们隐瞒温夏的身世,用模糊的语言盖过去,引诱他去接受温夏。 他受不了被欺骗,还是至亲的人欺骗他。 从那一天,他看太后把她护成一个公主般,就只想跟太后逆反着来。 可当荣王说欺负她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的人,除了他谁都不可以欺负。 而现在,他后悔这些年欺负她了,后悔冷漠了她十二年。 可是他就不能有一个机会么? 连他的臣子做错了,他面上动怒,可他都愿意给部分人改过的机会,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悔过。 “夏夏,朕不会放你走——” “难道皇上更愿意看我在这皇宫里郁郁寡欢,了了地过残生吗?”温夏打断他,哭红的眼尾湮着泪:“你非要把我留在皇宫,我也不会看你一眼,不会再侍寝,不会再同你说一句话。” “你以为行宫那么好呆!”戚延道:“你生来尊贵,所穿之物,所食之物,所用之物全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去了行宫,你能挨过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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