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颊微鼓,甚是可爱。 “阿昱在笑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也想一起笑。” 身旁的大哥裴安轻拉他袖子,极小声地问。 这话若换了旁人,倒显得阴阳怪气,但出自大哥之口就是心思无暇了。裴昱笑声清和:“改日带大哥出去玩。” 稚童心性的裴安一听玩乐,连饭都不愿定心吃,小猪仔一样直拱着说:“别改日别改日,一会儿就去好不好?阿昱不在的时候我学会骑马啦,可以骑很远很远!” “不远,就在清潭苑。” 还以为是什么新鲜地方呢,裴安失望地拖长音:“那有什么好玩的,阿昱骗人。” “啪”一声,坐在兄弟俩对面的容华郡主撂下玉箸,美目蕴满厉色。 裴安立马把身子放正,又陡然想起这不是在书房而是饭厅,于是赶紧低头吃饭。 但令他疑惑的是,阿娘不高兴并非因为他喜欢贴着弟弟坐,也没有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而是朝弟弟喝道:“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养着玩玩罢了,还要带你大哥去见?荒唐!” “昱儿,马上二十的人了,玩心还这么重?” “出去大半年,我看你明为游学实则放浪!阿娘问你,可还记得明年春闱?” “人人都知道显国公府有个十四岁中解元的麒麟子,你不好好备考,到时名落孙山丢的可不是你一人的脸,你爹累死累活剿匪的功劳也会沦为街谈巷说的笑柄!” 容华郡主四十有五的年纪,连年为孩子操劳,鬓边可见银霜,但当下训起人来还是中气十足的:“还没成家立业就沉迷声色,你说说你是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 “我和你爹可是正正经经相看成亲的,奉元裴氏也没有娶妻之前就擅自置外室的先例。你这样稀里糊涂弄个女人养在别院,将来安平嫁过来叫她怎么想?” 裴安见母亲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早就吓得噤声,什么春尾夏尾的他一概不懂,最后一句倒是咂摸出点意思来。 “我知道!” 他如同回答夫子的考问一样,亮声道:“阿昱不喜欢安平妹妹!我也不喜欢!” “安儿休得胡言。” 容华郡主蹙眉视之,又叫贴身丫鬟来,“带大公子下去。” “我不,我不下去。”裴安生得高壮魁梧,一把揽着身旁的弟弟,护雏的姿态道:“还没吃饱,我不走。” “安儿乖,为娘和你弟弟还有话说,你没吃饱就跟芸枝到膳房去,今日阿娘许你多吃一盏蜜浮酥奈花,好不好?” 大郎贪嘴,听到吃食立马乖乖响应,今日却怪,搬出蜜浮酥奈花来他都直摇头。想来是怕她又要训斥幼子,才会这般。 两个儿子年龄差了七八岁,一个发育迟滞,一个天纵奇才,这些年来没有疏远也没有阋墙相争,实在难得,容华郡主不由的心里一软。 她沉下心来想了想,今日丈夫凯旋算得上喜事,幼子又远道归来,一家团聚,也确实不该动不动就大小声。 那便不提外人,只对着幼子温言问:“此番南下,途经奉元时,可曾去拜访过裴氏族老?” 裴昱眼波四平八稳,将茶盏送至唇边,缓缓饮了一口才反问:“阿娘的耳报神没有回禀?” 这是在讽她派人盯着清潭苑,他前脚回来后脚老明就登门。容华郡主被这么一噎,胸腔微窒,复见幼子神色怡然,她心中更是不悦,气息不稳道:“昱儿,这就是你和母亲说话的态度?” 裴安见母亲又要动怒,忐忑不安地上前,带着哭腔抱住母亲:“阿娘不要凶弟弟……” 这般懂事的孩儿,旁人却总说他是个傻子。容华郡主心口直发酸,搂住大郎,轻轻拍着背安抚。 “好好,阿娘不生气,阿娘不生气,安儿别怕。” 对于不够健康的孩子,当父母的总归多关照些。这么多年来,容华郡主给大郎安排了很多人伺候,但仍然不放心,每晚睡前总是要亲自看顾,夏日驱蚊冬日翻炭。夜里也睡得警醒,若大郎梦魇,郡主知晓了也是要亲去照料的。 眼下见儿子哭得脸蛋通红,郡主当真后悔——就算再生气,也不该当着大郎的面训斥。 是以,亲自浸了帕子来,一点一点给大郎擦脸揾泪,柔声哄慰。 裴昱手里的一盏茶已吃尽了,长指轻叩着盏沿,浓墨点漆的眼异常平静。 容华郡主将大儿子送回房,想起丈夫与圣上小聚,少不得要喝上几杯,遂命人准备解酒茶。 路过厅房,见幼子仍坐在里面,便隔着丈远硬声硬气地吩咐:“给你两天时间,把不三不四的女人打发走。” “安平这阵子被长公主禁足,出不得府门,明日你备些礼过去探望,嘴巴甜一点,别再惹哭人家。” 裴昱嗓音平淡,听不出一丝起伏:“我与县主一未定亲二无婚约,全然无关的两个人,贸然前去有失礼数。阿娘也不必总把外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倒是对县主闺誉有损。” “再一个,阿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道看不出长公主无意与裴家结亲?” “你!” “昱儿,你何时变成这样,话里句句带刺,翅膀硬了不成?”容华郡主气得头脑发胀。 但更让她生气的还在后头。 幼子起身,眉间凝着冷意朝她走来,远远看着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只听他轻描淡写地说:“阿娘方才问,儿子蓄养外室、沉迷声色,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 “——想必是,子肖其父罢。” 言罢这句,沉了整日的天空骤然劈下一个响雷,叫人心神震动。而这只言片语对于容华郡主来说,也实在比惊雷更惊心。 “你…你什么意思!” 雷电交加,一道道银光追逐穿梭,像是要刺破天穹,也将裴昱的脸照得愈发煞白。 耳鸣阵阵,他掌根抵住额角,隐忍着按揉两下。 正欲离去,听得母亲尖利刺耳的喊叫:“逆子,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什么子肖其父,你是说你爹养了外室?” 金尊玉贵的郡主、一品诰命夫人,如同失了智的疯妇,一把将他从门槛外面拽回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说啊!” 巧合的是,位于话题中心的人物刚从宫中归家,笑意还未完全散去,红光满面步履闲适。听到妻儿的争执,微笑就这样凝固在了脸上。
第12章 坊间常有谚语道:十月雷,阎王不得闲。 这个时节的响雷并非好兆头,外加南越战祸未歇,经历水患的七个州县也在叫苦连天,朝堂上识相的臣工早就把嘴巴闭牢,免得惹祸上身。 只是不少人奇怪,昨日凯旋的显国公明明那般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怎的今日就称病告假了? 国公府里,裴昱同样被雷电折腾得够呛。 头痛欲裂,挥之不去的烦躁感有如浸在他每一滴血液里,灼烧他的皮肤,直到平旦时分才进入浅眠。 魏六端早膳进来,门一开一关,隔着一个院子仍能听见容华郡主拆房子般的动静。 裴昱掀起眼帘,无意关心自己父母吵架与否,先过问兄长:“大哥没被吓哭?若他醒了,领到我这里来。” 一听这话,魏六心里发急,真想说公子先担心担心自己的伤势吧。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爹,自己养外室被妻子知晓,就恼羞成怒打儿子出气。 魏六颇为老成地叹气,瞅了眼自家公子背上的伤痕,惦记着伺候完用膳,要给公子细细换药,莫要留疤。 “公子放心,大公子早就被乳娘带出府了,现下安顿在乳娘家里,跟过去伺候的婢女都有十好几个呢。” 大哥的乳娘他知道底细,几个奶姐姐奶兄弟也都是心实的,裴昱遂放下心来,又问起靳晓:“清潭苑无事?” “无事。” 魏六稍让让身,踌躇着看了眼外面,意思是郡主忙着和国公干架,没有闲工夫去打扰身在清潭苑的少夫人。 裴昱神色倦怠,尝了一口热粥也没缓和过来,声调平平道:“暗卫都调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入清潭苑。” 魏六正布菜呢,听了这话一愣,心说也太谨慎了些,二公子真是很看重少夫人。 后来才想起,去年傅大夫被请到府里给二公子治腿,见效了之后郡主大为欢欣,问起可否帮大公子看看。 大公子先天不足,这病看了二十年也未能见好,傅大夫并不精于此道,但还是给友人去了封信。那位神医隐居深山,郡主于是带着大公子外出求医。 国公人虽在京,却也有政务要忙,并非日日着家。是以二公子治疗腿疾的近一年时间里,竟是没有父母家人陪在身边的。 后来傅娘子从岳州来探望出诊时间过长的父亲,这才与二公子有过几面之缘。 魏六望着眼前人稍显寂寥的身影,心道,那几面之缘里定然发生过许多他所不知的事,以致二公子如此执着于得到傅娘子。 正想着,家主怒气冲冲地来了。 “滚出去。” 魏六担忧地看了眼二公子,得到对方的眼神示意后不得不作揖告退。 显国公年长郡主两岁,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因常年从武、勤加操练而显得容光焕发,大步进门时亦是袍袖生风,满面红光。 只是今日这红光纯属是气出来的。 幼子目不斜视地喝粥,说好听了是淡定从容,难听了就是目无尊长。 显国公忽然想起几年前下人过来禀报称二公子自尽,唬了他一跳。 奔去一瞧,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但屋里的血腥味让他眉头打结。 他知道有些孩子为了引起父母注意,时常做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也知道有些孩子一到十三四岁的年纪就从骨子里生出叛逆,挑衅父母的权威,只是未曾料到他家这个竟真动了刀子。 显国公缓了好久才接受这个事实,压下心中愠怒,当个和颜悦色的慈父,俯身道:“二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爹说。只是,以后断不可这样伤害自己,要让你阿娘知道,该多么伤心。” 谁知这孩子非但不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反而眼神阴鸷极了,渗血一样。 显国公的心头直发凉。 与容华郡主成婚多年来,拢共得了三个孩子。 大儿子遭了胎毒,是个痴儿,不指望他什么,平安长大就算谢天谢地了。女儿生下来倒是个伶俐的,嘴巴也热闹,比其他孩子更早叫爹娘,只可惜三四岁夭折了。 现在想想,妻子那疑神疑鬼的毛病,就是在女儿夭折后愈演愈烈的。 堂堂一国郡主,镇日里跟那些个市井愚妇一样,怀疑有人害她,导致连着两胎都出问题,总是反复质问他是否在朝堂上得罪了人,叫人家恨毒成这样。 所幸小儿子一生下来就身体健康,天资聪颖,妻子总算消停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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