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在这世道里实在太难得,谁都不喜欢活在乌云之下,情绪稳定的人给人,特别是给失去记忆无着无落的靳晓极大的安全感。 可现在……根本不敢深想。 气氛就这样凝住,他们之间还从未有过这般冷场的时候。 裴昱掀开帘子去点烛台,靳晓不知他此时沉默是否在给她冷静的时间,视线随着他的动势而缓缓游走,目及他背上的伤,心里头忽然揪了一下。 呼吸也跟着沉重几分,不可否认的是,她有点心疼,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自己被他蒙在鼓里这么久,就特别不愿意主动提及这伤,不想叫他知道她关心他。 因此,语气也算不得好:“也就是说,这里不是你的家?” “是,也不是。”他道:“清潭苑是我少时读书的院子。自四岁开蒙,数年间我都是一个人在此起居。” 靳晓啊了声,“那公公婆婆呢?” “父亲常年带兵打仗,兄长先天迟滞,比我更需要母亲的照顾。” “那,那也不用分开住啊。”靳晓知道大户人家常常有不止一处房屋田地,而子孙未成家之前都是住在一块儿的,这也是她心里有点不舒服的原因,他有爹娘却没带她去拜见,就好像没有被人完全认可。 裴昱垂下眼帘,鸦黑的睫羽掩住眸色,“逢年过节我会回去,但说不上几句话。” 声音里是干涩的哑意,不多不少,恰好能够浸到她心里去。 裴昱继续道:“若仅仅是这样,兴许我还可以带娘子见一见我的父母,可是——”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量单纯善良的妻子是否适合听接下来的话。 靳晓全神贯注,听到他说:“母亲易怒,三不五时就会因一点小事发脾气,而父亲养了许多外室,他本想拿外室生的女儿假作收养来的孤女,领回家讨母亲欢心,却发觉母亲心心念念所求的皆是早幺的姐姐能够回到人世间,而非什么赝品。” “至于儿子,他认为会助长外室的野心,动摇我和兄长的地位,不如早些料理了。据我所知,死了两个,送走一个。” 料理。 活生生的人命,而且还是自己的亲骨肉,竟然就这样冷血而薄情地对待…… 靳晓几乎失声。 倚红楼里的一个月,叫她看够了光怪陆离的男女关系,却没想到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家里的阴私事是动辄论及人命的。 “裴郎,”靳晓反应慢半拍问:“你背上的伤,还有你以前说腿受过伤,难道也是你爹做的吗?” 裴昱眸中闪过微茫,倒是没有料到她还记得腿疾。 这一刻的迟疑,落在靳晓眼中,便是默认了。 她心里顿时变得又软又涩,好似咬了一大口没熟的杏子,酸软到无法言语。 “娘子,这就是我的父母。” 裴昱眉目间是虚假的温和,“我并非不想带你去见他们,只是我无法确定他们会否伤害你,我也无法确定娘子听了这些,是否还愿意同我在一起。” “这是什么话!”靳晓打断道:“他们待你不好,又不是你的错,说到底你也是受害者,我为何会因为公婆而与你分开呢?” 说这些时,她脸上有晕晕然的绯色,是在愤慨也是在述情。 肆意调动一个人的情绪,甚至重塑一个人,真是叫人热血沸腾,甚至灵魂都在战栗。 这种感觉让裴昱上瘾,他近乎迷恋地抚上妻子的脸颊,此时她是断然不会躲避的,反而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替他分担一点。 “娘子不怪我欺瞒你?” “怪啊。”靳晓环抱他腰身,靠进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亲昵地偎着:“可是你现在和我讲清楚,我也就原谅你了,我很讲道理的。” 非但原谅,心底的绵绵爱意更是澎湃汹涌。 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很难把自己不堪的一面剥开来给人看的。 而裴郎如此坦诚以待,实在是对她最大的信任了。靳晓自然不愿辜负真心,并且觉得此时此刻,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她离他更近了。 裴昱对此自然是满意,颌线松了松,温言问:“娘子,我对你交待了这么多,不知能否也换来娘子的保证?” 靳晓不解地仰头。 他顺势在她唇上轻啄,声音压得很低,循循善诱道:“娘子若有什么事,也断不可闷在心里。你我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不要对我隐瞒藏私,知道了吗?” 裴昱手掌上移,扣住她后颈,缓缓摩挲那一小块软肉,比之往常的亲密和占有,多了层反复确认的意味。 “嗯!”靳晓重重点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裴昱笑笑,揉着她脑袋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陪你搭秋千。” 这是哭得稀里糊涂时候随口说的,他竟然还记得。 靳晓眼眸尽是光亮,微微弯了唇角。 - 过了几日靳晓才知道,原来夫君的名字也是假的,她很是生气。 对方回了句:“在公府的户籍上我叫做裴昱,但是娘子,我更愿意我是你认识的裴循清”。 轻飘飘的一句话,靳晓心又软了。 但心软归心软,总不能轻饶了他。 裴郎曾说起过,明年春闱若中,便要带她外放。靳晓就以此作为由头,拒绝他求欢,更拒绝与他睡一个屋子,白天空闲时相见,头一句就是叫他温书。 少时的裴昱最恶劝学,绝想不到会有一天对此不再反感,甚至欣然允之。 - 话说回半个月前,显国公告假当天就被一道急诏叫进宫去。 皇帝虽贵为九五至尊,却也通人情,此番确实是桩实实在在的要紧事——楚王拥兵自立,以清君侧为名,挥师北上,直奔中都! 年近天命的显国公再次挂帅,奉旨讨逆。 容华郡主也因此没了可以打骂的对象,便将矛头对准丈夫的外室,在京中一顿暗查私访,终于病倒了。 裴昱便是借此机会,将兄长裴安接到清潭苑。 裴安听说弟弟已在扬州娶妻,一路上都在怄气,满口都是“不想理阿昱了,怎么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哥哥”,或是“阿爹阿娘知道吗?我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但一见到弟媳,裴安憨厚的脸上立马挂起满满笑意,拿出一大捧东西递过去,说是见面礼。 因从小被人嘲笑,裴安实际上有点怕生,唤了声弟妹就往裴昱身后站,连夸赞的话也只敢在弟弟耳边悄悄说:“阿昱,弟妹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娘子了!” 裴安的想法简单,阿昱是个很好的人,那阿昱娶的媳妇肯定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会用异样眼光看自己。 事实也正是如此,弟妹只是稍稍一愣,就朝他笑了,礼物更是被好好收下,还问他可不可以现在打开看。 裴安当然连连点头。 见面礼是他觉得中都最好吃的点心,以及他怎么也玩不厌的几样玩具,这在“小孩子”眼中几乎是无价之宝。 靳晓看出了这一点,眼眶竟然有点湿润,怕兄长误会,连忙装作不经意的擦了下眼角,对兄长说:“我很喜欢,大哥教我怎么玩吧。” “好啊好啊,阿昱也一起吧,嘿嘿。” 裴安兴高采烈跑过来,笑容天真无邪,叫人看了只觉烦恼散尽,心下轻松。 就是这个时刻,靳晓忽然怔住。 大哥逆光过来的时候,看不清面容,只有魁梧的身形被日光渡上一层金边。他步子大,人又在兴头上,三两步就跑到她身边,弯腰朝她说着什么。 ——不知怎的,这幅画面竟似曾相识。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烙印在记忆深处。 可是,又和梦里的爹爹不太一样。 真是奇怪,除了爹爹,还能有什么男子能与她如此亲近,以至于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呢? 另一边,夫君的声音传来,打断遐思:“大哥上一回给我带点心还是……两年前?一年前?唉,记不起来了。” 话里话外的委屈劲连裴安都听出来,靳晓也马上回神,笑着拿糕点哄他。 一左一右都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还都这么好哄骗,裴昱无奈又满足地笑了下。 这近乎是他理想的生活。 待爹娘百年之后,大哥总要有人看顾,与其给大哥娶个不知根底的妻子,不如随他们夫妻俩一起住,而娘子又不排斥,甚至和大哥很处得来,这很好。 - 清潭苑的家仆如扬州的一样,会将靳晓每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与人说过什么话,悉数记下禀于裴昱。 靳晓也曾说过想出去转转,但显国公领兵出征那日起,中都十二座城门关闭,寻常人不得出入,京中也有宵禁,靳晓没见过这种阵仗,也就乖乖歇了心思。 近来她花在绣活上的时间少了,侍女禀报说少夫人时常写写画画,裴昱便叫人在靳晓午睡时,将她书画的东西取来。 未曾料到,只瞧上一眼,就将他整日的好心情败坏了。 ——画上之人,是死的了那个蛮人,黎照野。
第16章 靳晓近来很忙。 何管事奉裴郎的命,教她如何理家。人际往来这一块免了,吃穿用度、庄铺田地以及几十个家仆的管理,都需要她费心。 靳晓也从何管事口中弄清了裴郎的家世。 原来「国公」并非官职,而是爵位。 裴郎的父亲出自大族奉元裴氏,五百年前他家祖上就已经为官为宰了,裴郎的母亲则是宗室郡主,是当今圣上的堂姐。 何管事是国公府家生子,谈起这些来总是神采奕奕,与有荣焉,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的人,面上也是格外放松。 靳晓顺势问了在扬州见过的女子,只可惜,她只知道对方打扮华贵、外形姝丽,并不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然而何管事一听就知道,“那位是安平县主,乃长公主幺女,素来宠得如珍似宝。” 县主、长公主。 裴郎身边……原来都是这类大人物。 靳晓垂下眼帘,有点无所适从。 裴郎打的主意是考中进士之后带自己外任,与家里撇清关系,但血浓于水,哪里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呢。 这阵沉默叫何管事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在介意安平县主,于是微微笑了:“少夫人请宽心,二公子与安平县主并无男女之情。” 自家公子的态度摆在面前,何管事知晓眼前这小娘子是未来的主母,便也想卖个好,十分诚恳热心地将其中缘由道来。 原来,安平县主与裴昱年纪相差无几,见他生得好看,人又聪慧,便总是见缝插针找他玩。 少时孤寂的裴昱也曾对安平有过好脸色。断了腿只能卧床的那些时日里,安平也总是过府探望,京城同龄人偶有对他出言不逊,安平就跟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冲上去,给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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