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的流逝让他唇色泛白,身上也冷一阵热一阵,视线开始模糊。 裴昱强撑精神,带着喉咙里泛起的腥甜气哑声质问:“傅筠,你恨我至此?” 傅筠飞快抽回手,抿紧唇一言不发地掀开裴昱袖子,搭上脉搏,沉下心细听。 随后冷静地扯下布条给他做简单包扎,听他还在喋喋不休问为什么,她漠然抬眼,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虽扎在心口,但入得不深,只伤及皮肉,回去自己找大夫开方,好生养着就行。” “傅筠……”裴昱眼里含着浓重化不开的情绪。 作为医者傅筠还是很负责的,但处理完伤口她很快做回自己,眼中情绪也随之敛起,不再看他,提裙就走。 伤处疼得裴昱想抽气想宣泄,她的态度更是让他充满怨怪和恼怒,但他成了强弩之末,如坠深渊,再也专横不起来。 被在意之人拆了傲骨,原是这种滋味。 失去一个人,竟有这么痛。 打了一天的雷,终于下起雨来,惊蛰到了。 春雨蒙蒙,迷迷离离,裴昱再难支撑,如折断的柳枝,颓然滑落。他孑然一身倚靠垣墙,掀起眼帘,目光落在长巷尽头。 傅筠,他的妻,一袭丁香紫如烟水所化,逐渐飘渺虚浮,直至彻底失去踪影。 裴昱看得真切,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而那一支玉簪跌在地上,早就摔成两截。上面带有他的污血、她的体温,也一并被雨水无情冲刷。 裴昱恍惚意识到,它与他一样,被丢弃了。 - 奚衙内额上惊出一层冷汗,小心地觑着表妹的脸色,愣是不敢开口。 及至傅先生下榻的别院门口,仆人迎了出来,才听到表妹压低声音说:“刚才的事不要告诉爹爹。” 奚衙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经此一遭,对表妹有了新的认知,甚至在心里冉冉升起一点别样的崇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袖上沾的血迹,连忙去到厢房换衣清洗,待出来时,隐隐听见哭声。按在门框上的手顿了顿,奚衙内轻轻阖上了门。 - 傅从初听见有人跑动,急促的步履使得木质地板微微震动。 才把病足遮好,便见女儿如失群的小羊羔朝他扑来,傅从初抽出双臂,反搂住女儿,心头一阵涩然,愧疚又心疼。 阔别重聚,父女俩竟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傅筠终究没有绷住泪意,埋在爹爹怀里小声啜泣了好一会儿。 换气的间歇闻到一股苦涩的汤药味,她微怔了怔,旋即整个人弹起来,站在床边急问:“爹爹,我是不是压到你了?你疼吗?表哥说你受伤了,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面对女儿一连串的提问,傅从初只给出“没事”二字作为回答,傅筠自是不信,这大白天的爹爹却躺在床上,怎会没事呢! 傅从初见女儿发髻微乱,还蒙着些许雨珠,便将她召到身边,拿帕子细致地擦拭干净,又替她理了理搭在脸颊上的碎发。 余光无意中瞥见衣衫掩着的微微隆起的小腹,傅从初心中一窒。 来龙去脉在信里已经听小筠说过一遍了,他现在只恨自己失职,没守护好女儿。 想当初女儿和照野的婚事他都不怎么乐意促成,小筠吵着要成亲,他也说再留她两年,为的就是让小筠有时间仔细想清楚,别像她爹娘一样,婚姻成了被逼无奈和将就为之,最终落得和离局面。 想到这里,傅从初暗自叹息。 皇后还不知小筠在她回京后过于伤心,出于大脑的自我保护,关于那一段记忆小筠完完全全忘了个干净。 每每有人提及,小筠总以为阿娘早逝,而他担心小筠再受刺激,便默认了。 现如今皇帝跟皇后夸下海口,接他们父女俩入宫,真是不知该如何让小筠接受自己娘亲还活着,且是中宫皇后这件事。 至于裴昱—— 向来仁善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既然小筠已经安全脱身,他这个做父亲的就不用再顾忌,是时候让裴昱付出代价了。
第35章 傅筠从父亲怀里抬起头来, 很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把爹爹衣裳都哭湿了,也因这么一瞥,她忽然怔住。 爹爹穿着打扮向来简朴, 此刻也只是穿了件半旧的衫子, 胡茬打理过, 干净整洁, 一切和在家时差不多, 但就是有种突兀的感觉。 视线慢慢扫过这间屋舍,终于知道别扭在哪儿了——门栏窗槅细心雕琢, 屏风木榻也富贵华美, 就连幔帐都是用价值连城的鲛绡制成, 更别说这座别院的位置所在,完全不是他们这种普通人能租赁得起的。 而爹爹却在此处养伤…… 傅筠眨了好几下眼,才压下置身金玉堆的不适, 故作轻松地问:“这里是外祖家的别院吗?” 傅从初心底暗叹一声,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实情告知女儿罢。 于是傅筠像小时候听睡前故事一样,拣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两手托腮。 尘封已久的往事一旦开了头, 吐露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难。傅从初从头至尾都神色平静,直至说到自己是个平庸之人, 不讨夫人的喜欢时,发觉女儿刚止了泪的眼睛又泛起湿意, 他犹豫着伸出手, 一点一点为她拭泪。 “抱歉小筠, 对爹爹很失望吧?” 傅从初深知女儿自小身处的环境过于简单,村里甚至很多人连识文断字都做不到, 而他也因此总被人吹捧学识渊博,女儿便总是觉得自家爹爹最厉害,无所不能。 可实际上,他是个连妻子都留不住的无能者。 谁知女儿泪盈于睫,摇头看着他说:“爹爹才不是平庸之辈!” “爹爹教出了很多大夫呀,他们多数人家贫,你或贴补他们,或不收束脩,那么多人学成,还有的走出岳州来到大雍各地,就像我在宋州碰到的刘叔,他们都是能独当一面,给人开方医病的大夫了,手底下不知挽救了多少条人命。爹爹的医术和医心帮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怎会平庸无用呢!” 傅筠眼角润着泪珠,随手抹了把,继续道:“以前我年纪小,听各色人等唤爹爹师父,明明有人年纪是差了辈的,却也毕恭毕敬,我只当好玩呢。可是,可是我现在知道了。爹爹,我入京的那天,在路上遇到三两个流浪艺人……” 他们身上挂满锣、鼓之类的打击乐器,以卖艺为生,不光会这些,精通的可多了,随时都能进行表演。 “还有倚红楼的姐妹,她们之中有些人其实很有乐舞天赋,若善加指导,想必很能有所作为。” “不管是流浪艺人还是花娘,他们缺少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而爹爹的弟子也是同样道理,若爹爹通医理却不愿意授之以人,或者拿高昂的束脩拦住他们,那不就可惜了他们的天赋,大雍也就少了好多位良医么?” 说到这里,傅筠稍缓情绪,带着些许哭腔道:“爹爹还一直没放弃寻我,吃了很多苦头。都是女儿不好,害得爹爹受伤。” 她目光移向爹爹隐在被褥下的腿,很难过地问:“是裴昱的人伤到了爹爹,对不对?表哥支支吾吾不肯跟我说实话,他说爹爹没什么大碍,我不信……” 傅从初听了女儿的一番话,心思略有些发怔。 其实她甫一进来他便发现了,时隔一年未见,小筠褪了不少青涩与稚气,容色更佳,方才他只当这是嫁了人所致,但其实小筠离开他、离开岳州之后,实打实长了许多见识,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身陷花楼,她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谋求生机之余还能发现他人的长处,实在是难得。 但傅从初转念一想,心口不由泛起隐隐刺痛,女儿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太遭罪了。 思绪纷乱间,女儿着急地晃了晃他手臂。 傅从初回过神,温言道:“并非裴昱手下所伤,而是甩脱暗卫一路北上寻你时,一不留神跌了跤,这才耽搁许久,不然爹爹早就能抵达中都了。” 又担心女儿自责,他拍了拍被褥下的腿说:“爹爹早有旧疾,只是恰好跌伤膝盖,又因这几天阴雨潮湿,才会一时难以动身,早上已有太医给爹爹针灸过了,小筠放心,你表哥说的还真是实话,没什么大碍。” 傅筠听罢,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好奇:“爹爹有旧疾的么?我怎么不知?” 小时候爹爹还老背她上山下山呢,她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爹爹也是抱着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哄的,看起来腿脚可利索呢。 傅从初稍作沉吟,讲起了旧事。 傅是他母亲的姓氏,他父亲姓蔺,祖上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又略通医理,为高祖疗养伤病,一时间圣眷极浓。 然而好景不长,高祖子嗣繁多,夺位之争把几个从龙功臣都卷了进去,看到老朋友因此送命,祖爷爷就决定辞官远走,归隐山林,当一游医,济世为民。临走前高祖亲送,还赐予一道万事可通的金牌,命后世子孙对蔺氏族人行以方便。 傅从初入京面圣,便是动用了金牌,而非与皇后的关系。 至于旧疾,蔺家不准子弟入朝为官,不准子弟成为勋贵人家的座上客,而傅从初恰好爱上了太傅家的千金,冬日里在祠堂跪了五天五夜,被蔺父逐出家门,改跟母姓,腿疾便是那时落下的。后来出了那档子事,蔺家更不肯认他。 听罢,傅筠惊叹不已,字里行间完全能够听出爹爹对娘亲的爱慕。 她还以为爹爹心里只琢磨医术和育人,这么看来……爹爹也许一直没放下。 “小筠。”傅从初拉过女儿的手,却是欲言又止,在内心斟酌。 傅筠仿佛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一样,朝他轻笑了笑:“我不怪阿娘。” “我不知道小时候的我是怎么想的,可能真的太过伤心才会选择遗忘,但现在……”她说着,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眉目柔和了许多,“我也当阿娘了,虽然还没和孩子见面,但我想阿娘当年可能也有她的苦衷,哪怕不是苦衷,只是单纯不愿在小禾村过日子,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尊重这样的想法。” 傅筠靠在爹爹手臂上,低声说:“就像爹爹为了找我,不辞辛苦,还用了本不想用的身份,其实我希望爹爹更为自己着想,‘自私’一点,阿娘也是,若阿娘选择做自己能让她更快乐,那我真的不怨阿娘。” “而且阿娘在我三四岁时才离开,那时我已经不用喝奶,也会说话,会走路了,所以在我看来阿娘做到她身为人母该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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