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如今,傅筠竟用它写了和离书。 皇帝在说着什么,裴昱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像是失了盎然生机,原地枯萎,风吹一吹,就要散了。 少时,郑内侍提醒道:“二公子,陛下问,您是否愿意签署和离书?” 裴昱目光空洞,眼底尽是化不开的郁色。 他看到她写“夫妻不相安谐,两愿和离”,他也看到她写“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苦涩自心底蔓延开,春光明媚的天气里裴昱有如坠身冰窖,风刀霜剑一点一点地刺向皮肉骨缝,就连呼吸都变得不自主,面色顿时惨白如雪。 傅筠口中的永远,其实只是当下的炽热,只要不爱了,便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留。 裴昱攥紧了那张和离书,心里根本平静不了,硬着声回:“不愿。” 屏风后传来皇帝的一声轻哼,“既如此,朕也不与你客气了。” 随后皇帝的语气转向温和,显然是在对身旁之人说话:“傅娘子,朕听闻你此番欲状告显国公府二公子裴昱,可有此事?” 裴昱眼瞳紧缩,随着皇帝说话的朝向,往他右前方望去。 隔着透雕屏风,他看见了她,影影绰绰的,淡黄衫子千褶裙,这样的打扮极适合她,清丽淡雅,却能与春色争辉。 但傅筠显然没有与他对视的想法,直接跪下道:“回陛下,民女欲状告丈夫裴昱涉嫌妄冒为婚,并伪造文书。” 裴昱尚且沉浸在“丈夫”这个久违的称呼中,眼梢余光便瞥见傅筠拿出了一份状纸,随之奉上的还有红彤彤的一个什么东西。 结合傅筠的回答,裴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挨了二十六鞭要回来的婚书,竟在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手里,而此刻,她正要拿它作为证据,状告他伪造文书! 那是他用浆糊一点一点黏起来,使之复原的婚书。 就这样,成了她的武器。 裴昱面色很淡,实则双手早已攥着拳,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愤怒、焦躁。 下一刻,他终是难以忍受,紧压眉头彻底瞪住了那抹淡色身影,低吼一声:“傅筠!” 却久久没有下文。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傅筠此番,并不是为了报复他,而是在用她自己的办法,与他彻底断绝关系。 她,要绝了他的妄想,一点希望也不给。 重华宫并非衙门朝堂,没有县官老爷拍着惊堂木高喊肃静,裴昱自己就安静了下来,颓然跪倒在木红团花纹地毯上,听妻子细数他的罪状,哪怕他十分排斥。 “陛下容禀,民女于去岁暮春偶遇裴公子,他明明是显国公与容华郡主之子,却自称名为循清,出身商贾,父母双亡,如此,扬州衙门留案的婚书上写的便是裴循清的名,裴循清的家世,此为妄冒。” “其次,裴公子明知民女姓傅名筠,实为荆湖北路岳州小禾村人氏,裴公子亦认识家父,这一点显国公府所有仆役都可作证,然而裴公子竟佯装不知,依旧将民女认作扬州倚红楼的花娘,三番五次阻止民女寻亲。我二人结为夫妇后,裴公子亦未主动告知实情,直到被民女发现端倪,他才不得不承认,此为和诱。” “再次,裴公子前后幽禁民女长达月余,民女并非自愿,且深受其扰。” “最后,民女在裴公子名下别院清潭苑内发现一暗格,内藏一份婚书,新婿新妇的名字是裴昱与傅筠,而民女并未以傅筠身份签过婚书,因此民女斗胆猜测此婚书系裴公子伪造得来。” “陛下明鉴,裴公子屡屡触犯大雍律法,思其进士出身,便是知法犯法,令人不齿。民女欲与之和离却不得法,还请陛下为民女做主,助民女早日脱离苦海!” 言罢,重华宫有片刻的沉寂。 裴昱怔怔地透过屏风望着傅筠的背影,一眼不错。 ——她为了达成目的,准备得这样充分。 妄冒、和诱、伪造,还真不是瞎扣帽子。 元亨帝清了清嗓,笑容可掬地让傅筠起身,又道:“郑得乐,把婚书拿给宋爱卿,叫他辨一辨真伪。” 裴昱这才发现京兆尹也被传召入宫。 “回禀陛下,大雍各路各州的婚书用词皆为同一套板式,因此这份婚书文字没有问题,但是并未戳盖签发地京兆府的印章,是以无法生效,而微臣早先也曾在京兆府备案中翻阅,并未发现裴公子或靳娘子的姓名。” 那么,伪造文书一罪便坐实了。 皇帝又询问了妄冒罪、和诱罪,京兆尹捋着胡子沉吟道:“和诱,顾名思义指的是以诱惑之法使未满二十岁的男女脱离原有家庭。” “微臣据靳娘子所言判断,原告被告两人相遇时靳娘子已被拐离岳州,彼时身处的花楼并不能视作‘家庭’,因此,裴公子之行为说不上和诱。” 但妄冒为婚一事是板上钉钉,不可狡辩的。 “罢,宋卿,你代朕宣判。”皇帝轻叹一声,复杂难辨的眼神悄然掩在十二冕旒后。 京兆尹领命,一板一眼道:“据雍律,妄冒为婚者,男家徒两年,已成者,离之;仿效官文书而作成者,流两千里;挟私故禁平人者,杖八十。” 此言一出,元亨帝又问:“数罪并罚是怎么个章程?” 京兆尹:“诸二罪以上俱发,以重者论。” 元亨帝嗯了声,“那就是流放两千里。” 左右侍立的宫人大气不敢出,心道前些天显国公还入宫还求见圣上呢,这下裴二公子别说世子之位了,若真放逐到两千里外,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既如此,”元亨帝沉声道:“原告傅筠,被告裴昱,你二人的婚姻关系就此作废,另,裴昱流放两千里,可有异议?” 傅筠闻言抿了抿唇,第一次状告他人,她原是有些紧张的,鼻尖额头也沁出了汗,但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 多亏了虞歌的帮忙,不然她哪里懂什么律法。和诱罪没成立也没关系,反正是按重罪论处的,判刑一旦开始执行,裴昱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但也唏嘘,最终还是走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 种种念头袭上心间,傅筠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尔后情绪平稳下来,坚定道:“无异议。” 吐字清晰,裴昱听得真切。 不知她此刻心情是何等模样,欢喜?雀跃?轻松?无论如何,他定然是不甘、不愿。 “裴昱,朕在问你话。”元亨帝语气加重。 就连郑内侍都看不下去,轻轻催促了几声。 但即便如此,傅筠仍旧没有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草民……”半晌,裴昱终于张口,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投下小片阴影,就连离他最近的宫人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草民认罪,认同绝婚。” 既是帝王之尊亲判绝婚,又有京兆尹作为见证,那么便没有签署和离书的必要了。自此,裴昱与傅筠,婚姻不作数,就此离散。 裴昱仍跪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当下悲戚的究竟是与傅筠绝婚,还是她的态度如此坚决。 忽然,屏风那头传来傅筠的声音:“陛下,民女还有一桩事要同裴公子商议。” 裴昱如闻仙乐,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情绪大起大落使得身形晃了晃,裴昱撑着地面刚要站起,绕过屏风去找她,便听傅筠说:“隔着屏风讲,也是一样的。” “……”裴昱未做声。 傅筠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截了当地说:“我生下的孩子,与你裴昱,与裴家,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希望几个月后临盆时令尊令堂会出现,争要孩子。” ……真是妥帖啊,把路都堵死了。 甚至连几个月后他已经在流放途中都考虑到了。 裴昱抬着头,黑眸深深望着她的影子。 这一时刻,他能感受到殿内所有人注视的目光,有惋惜,有同情,有愤恨,唯独属于傅筠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 “……好,如你所愿。”裴昱应下。 不多时,屏风后的人陆续离开,傅筠由她父亲护着,裙角擦过屏风底座,步履轻盈。 裴昱紧捂心口,那朵干花早就被体温焐热,恍惚间竟闻到淡香,想来是出现幻觉了。 他踉跄起身,又在廊下愣愣站了许久。 时近午时,赤日当空。明明是仲春,却若张火伞,直刺得他睁不开眼,挪不动身。而他这般恶劣的人,得到此番下场,也真是罪有应得,他确实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无可争辩。 二十岁这年,科举簪花。 同样这一年,与妻儿生离。 是报应吗? 沉沉心绪笼上心头,裴昱胸口又闷又痛,目及四周,遍寻不到傅筠的身影。 她,再也不会等他。 甚至都不屑投来一瞥。 从今天起,他所面临的,便真的是没有傅筠的日子了。 - 清宁宫至瑶仙殿有一复道,距地面几丈余,傅筠行至中途,忽然顿住脚步,福至心灵般回头往下望。 恰好瞥见裴昱独自走在出宫的甬道上。 风一吹衣袍大肆鼓起来,他就像随时会被吹走的皮影人,整个身子连同脚下的影子一起晃了晃。 风停时,他的蝴蝶骨格外明显。 他瘦了很多。 身子也很差劲,走几步路就要咳两下,光看背影都觉得憔悴万分。 但那又如何? 傅筠淡淡收回视线,出神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挽起爹爹臂弯,“我们走快些吧,阿娘该等急了。” 母女俩是前些天相认的,当时的场景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煽情。 也许是血缘使然,两人一见就十分亲密厚热,晚上还共寝,像小姐妹靠在床头讲体己话一样,母女俩分享着自己的生活。 至于和裴昱这段不该存在的婚姻,元亨帝与傅从初父女颇有默契地选择瞒着奚皇后,不惹她烦心。 因此当阿娘问起孩子的父亲时,傅筠早已从情绪中走出,从容地回答:“死了。”
第37章 今日休沐, 元亨帝懒洋洋地赖了回床,与妻子腻歪了好一阵才起身。 近来叛乱得到解决,受水灾影响的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大臣们便又开始琢磨劝谏皇帝纳妃之事, 奚皇后对此有所耳闻, 晨起时便主动提了。 结果将元亨帝吓得手一抖, 眉毛画歪了。 元亨帝小声哼了声以示不满, 双手托住妻子的脸颊,试图补救。 妻子远观清冷, 实则眼睛生得极美, 眼角内勾, 眼尾微微上扬,或瞥或乜,总是很轻易叫他心思跟着跑了, 因此为她描眉时, 须得格外专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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