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从初知道女儿通情达理,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他试探地问道:“小筠愿意进宫见娘亲么?” 傅筠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忽然想起一事。 阿娘是皇后,而裴昱是皇帝堂姐的儿子,显国公又刚立了平乱大功,那她捅了裴昱,会让阿娘难做吗? 傅从初听了先是一惊,能让小筠动手,定然是那小子言行恶劣到了一定程度,后又有点感慨,小筠真的长大了,会考虑到这一层面。 “方才你劝爹爹为自己着想,小筠,你也是啊。” 傅筠久久不语,好半晌才闷声说:“我和他在扬州成的亲,有一纸婚书束缚,我想先与他断开这个关系。” - 初春的雨一直缠绵到深夜。 熏炉里点着香,烟气袅绕,冲散潮湿。裴昱初醒的黑眸有片刻怔忪,很快反应过来这只是千篇一律的沉水香,并非妻子钟爱的白鹃梅。 怎的又想起她了。 裴昱眼底掠过一抹黯然,恹恹地偏过头。 浑身都在痛。 雷雨天,她把他抛下了。这个认知比心口的那一道伤,更加让他痛,仿佛那不是简单的玉簪,而是大杀器,绞得他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公子醒了?” 裴昱愕然抬眼,见一婢女从六折花卉屏风后绕出,从鬓发间拔了一根鎏金簪,剔了剔烛台的芯。 室内顿时亮堂不少。 裴昱也由此看清对方,长相美艳,身穿国公府婢女服饰,却有点异样,衣服貌似小了一号,浑身绷得很紧,走来时也妖妖娆娆,一步扭作三步,让人看着眼疼。 “站住。”裴昱的嗓音沙哑而虚弱,只这一句便不再理她,而是朝外面喊魏六。 却无人应答。 “奴婢向公子请安。”那婢女恍若未闻,伏低身子,大方地袒露自己白嫩的后脖颈,抬起头后又不经意地扭了扭身,将雪脯往前送了送。 尔后眼波流转,柔着嗓子说:“奴婢奉命前来照顾公子起居,奴婢笨拙,还请公子多多体谅。” 说话间就要来搀扶裴昱。 “滚!” 这一用力牵动了伤口,胸前的纱布登时洇了血。 婢女啊呀一声,惊讶地掩了唇,又伸手要去触碰,却被狠狠掀翻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候在门外的显国公也终于耐不住性子,推门直入,眼神示意那婢女退下。 裴昱盯着自己的父亲,神情冷漠,“儿子竟不知您何时做起龟公营生。” 显国公老早领教过儿子口头上的噎人本事,但今日听他把亲爹比作龟公,实在是可气! 久经沙场临危不乱的国公爷负着手,在房里来回走了七八圈才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坐在床边,一副苦口婆心样。 “昱儿,你说说你,二十岁的探花郎,古今罕有啊,等风头过去为父再往上递个折子,为你请封世子,那大好前途就摆在你眼前,只要你轻轻迈一步就成了,到时候要什么女人没有哇?非得钻牛角尖,要傅家那个小娘子?” 显国公掰着手指给儿子点算,见他神色冷淡,又拍额道:“你若非要长成傅筠那样的,那爹帮你把那个什么阿霓弄来,叫人给她动动脸不就行了?保准差不离!” 越说越离谱,裴昱眉目间泄出一丝嫌恶,打断道。 “我记得娘说过,这个家不欢迎您。” 正在兴头上的显国公吃了一瘪,话音猛地顿住,怫然不悦地嘟囔:“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妻子确实不允许他来打扰幼子,方才那美婢还是他左躲右藏偷送过来的呢,这下也确实不好再多逗留。 不过,作为父亲的威严还是要有,显国公给幼子掖了掖被角,目及那洇血之处,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家何时出了个情种。” “罢,罢,既生了你,我和你娘就要负责到底,陛下那儿为父再去卖卖老脸,为你求个情,看能不能要他们把傅小娘子舍给你。” 又是一番荒唐话,裴昱刚想说别去打扰她,抬起眼时却生生怔住。 迎着烛光的父亲紧拧浓眉,脸上一道道皱纹是被风沙打磨出来的,深沟浅壑,而头发和胡茬……也有几缕花白。 他忽然记起,父母争执时曾说漏嘴,父亲为了保下他,主动上交兵权,甘愿降爵贬官。母亲也曾恳求圣上,欲替罪受罚。 沉默间,父亲已经叹着气离去了,榻边几案上留有一碗汤药,氤氲出热雾。 室内一片阒静,方才的闹剧仿佛是个梦,裴昱恍然间有些明白傅筠想要什么了。 父亲母亲爱他,但也会强塞那些他不要的东西给他,会听不进他说的话,会固执地把他们的思想强加在他身上。 他们就像得意的庖厨,把他按照明确的样子打造雕琢,与用模具压出一排同样形状的糕点没有区别。 而他一旦出现“问题”,例如发病伤害自己,例如固执地要得到傅筠而酿出一系列糟糕苦果,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失去这个儿子了,得做点什么来补救。 裴昱意识到,自己在对待傅筠时重蹈了父母的覆辙。 但与此同时他也悲哀地发现,他可以原谅父母,傅筠却不一定能原谅他。 尊重比爱更重要,这件事他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 淫雨霏霏,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瓦当,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不息。 显国公依旧是背着手的姿势,立在避雨处出神不已,一会儿盯着积水从瓦当流下,在石板上飞溅而起,一会儿又遥望妻子寝居的方向,那处灯火阑珊,雨帘渐渐模糊了光影轮廓,叫他分辨不清是否身在梦中。 忽见下人们提着热水神色匆匆地往那边跑,显国公连忙拉住一个问:“可是郡主出了什么事?要这么多热水做什么?” 下人们摇头,恭敬答道:“大公子吃坏肚子,吐了一地,郡主命小的收拾。” 显国公眉头紧皱,这乍暖还寒时候安儿是最容易生病的,刚要提步过去,却尴尬地退了一步,想起妻子仍然没有跟他和解。 于是他朝下人啐了声:“还不快去,一会儿水凉了!” 见人疾步走了,显国公又压着嗓子补充:“别跟郡主说见过我!” 尔后心底长叹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妻子不待见他,儿子也冷着个脸,他这家里的顶梁柱,忙前忙后竟成了万人嫌。 睇着涳濛烟雨,显国公忽然想起楚王父子。 当初世子萧朗被急诏入京,楚王果断把他当了弃子,反正身边跟着的几个庶子很有出息,不差那一个,因此直接反了,而按照律法他这么做,留在京城的萧朗面临的就是一个死字,楚王那些不在身边的妻妾、女儿也逃不了帝王之怒。 显国公自诩是个爱妻爱子的好男人,做不出这等事来,初听闻时狠狠吃了一惊。押送楚王返京时,楚王邀他共谋,开出的条件极其诱人,他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没有背叛萧氏皇族,回家后得知外室发癫坏了大事,他也当机立断狠狠责打了那些个没眼色的东西……他想不通,为何妻子还吵着要和离? 他不像楚王,随便牺牲发妻嫡子,他是最把他们三人放在心上的,可为何无人理解他的苦心呢? - 也许是上天降下的神罚,裴昱的伤反反复复,十余天了也不见好,甚至脸色都显乌青,把容华郡主吓得连夜抄佛经祈祷。 裴安也慌了神,虽不知弟弟怎么了,但天天躺在床上,喝很苦很苦的汤药肯定是哪里不好了。有一日他还悄悄附在裴昱耳边问:“若我把我的名字给你,你会不会很快好起来?阿昱最聪明了,赶快帮我想一想。” 裴安原叫裴晏,因心智发育迟滞,郡主才做主给他改名为安,希望他平安顺遂地长大,如今他也确实不负所望,因此裴安觉得“安”字既然这么有用,让给弟弟用一下,帮他度过此劫就好了。 然而裴安母子俩所为都没什么用,直到那日宫里内侍来宣旨,召裴昱觐见,和傅娘子商讨和离之事,裴昱才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精神。 裴昱苍白着一张脸,两颊却因心情激动而微微泛起浅绯。瘦长的手划过书柜,熟门熟路取出一本书,打开后是一朵干花。 是那年傅筠还在老家时,听说爹爹医治的是个比她大不了两三岁的小哥哥,这小哥哥整日里只能卧在床上,她特地把鲜花夹在信封里寄来。 “听说这是别处没有的花,我没去过中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请小哥哥一起欣赏。” 裴昱温煦地垂首,指尖轻轻摩挲早已干枯的花瓣,如同品尝了颗腌制失败的蜜饯,甜蜜里透着若有若无的苦涩。 他想,那时的傅筠真粗心,还没告诉他花的名字。 但没关系,很快就要见到她,可以当面询问。 惊蛰过后万物生,裴昱却不欲添置旁的鲜花,只这一朵便够了,他想带着它赴约。
第36章 春光融和遍满, 这个时节的中都花木蓊郁,高低掩映,分外隽雅。 裴昱把干花用软绢包起来, 就放在衣内心口的位置。一路带着它, 沐浴阳光, 行过她曾说要去题名祈愿他高中的文峰塔, 也行过他簪花跨马远远望见她的御街。 即便知道此行最终的结果不会令他满意, 但随着迈入宫门,离她越来越近, 裴昱的心越加欢喜, 整个人也难得褪了病气。 殿内与平素不同, 突兀立着一座透雕梅花落地屏,遮蔽大半视野。郑内侍拂尘在半空中轻轻一扫,拦住去路, “请二公子就此止步。” 裴昱稍一愣怔, 反应过来此举定然是因为傅筠连见都不想见他。霎时间,满心期待的青年眼中光亮渐渐淡去,沉静若死水般向屏风后的皇帝见礼请安。 御座上,皇帝头戴十二冕旒, 身着玄黑朝服,显然刚下朝。他神情松淡, 长指轻叩椅首,开门见山道:“郑得乐, 把和离书拿给他。” 和离书。 就算早有心理准备, 裴昱也没料到傅筠连和离书都拟好了。 郑内侍依言, 双手托着漆木盘,俯身呈上。裴昱心头迟钝着, 如提线偶人一般缓缓垂首,目光落在纸张上,看清了和离书三个字。 依旧是傅筠的风格,不爱用印有花纹图式的笺纸,只是简简单单一张素色宣纸。 她的字迹比那年寄信到京城时要成熟许多,笔法秀逸,疏密均衡,是他在扬州握着她手,一提一顿亲自教的,他不在家时,她也会临摹他准备的字帖,因此认真论起来,这一手字的骨肉筋血全是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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