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罢,元亨帝撂下粉黛,望着两人投映在墙上的影子,满不在乎地说:“劝谏是臣子的本分, 他们劝他们的,我做我的就是了。” 晨风吹拂窗外花枝, 斑驳剪影伴着璀璨金光轻轻晃动,元亨帝淡笑了下, “我知道他们, 不就是担心子嗣么, 姓萧的那么多,到时过继一个也行。你莫要有压力。” 尔后话锋一转, “倒是筠丫头,你说要不要给她封个公主,此后就在宫里住下,你也有个解闷的伴儿。” 奚皇后美目泠然,一言不发地看他。 元亨帝笑着握起妻子的柔荑,往自己脸上招呼,口中说着自己嘴笨,该掌嘴,“当然不是解闷,就是筠丫头英年丧夫,又怀着孩子,我担心傅先生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好她,这才想着别着急回岳州,留在宫里,太医、稳婆、婢子,我都给安排妥当,顺顺利利诞下孩子,也好叫你瞧瞧外孙。” 奚皇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浅饮一口,尔后睐目窥他,看他还能说得出什么。 很快就听到一句:“届时,若筠丫头愿意,我们给物色一个相貌人品都上乘的女婿?” “儿孙自有儿孙福。”奚皇后只回了这句便不再同丈夫废话,起身去用早膳。 这般戏码在十来年间也发生过数次。 他虽贵为九五至尊,有个特点却跟一般男人没甚区别——爱吃味,总爱明里暗里试探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还在意前夫,若两人闹了别扭,他还会小声嘟囔:“都道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可真要较真起来,与你先有婚约的人是我,我才算那个‘前夫’吧!” 但说元亨帝黏人吧,其实也有强势的一面,当年愿意跟他回京,一半原因是仍爱他,一半原因则是不希望他再打搅傅郎和小筠的正常生活。 因此,奚皇后想,宫廷深深,是绝对不适合小筠的。 这回,母女想到了一处去。 虽然和离的事很轻易就解决了,但傅筠忍不住想,若她不是皇后的女儿,能够请动皇帝出面,那么只能将裴昱告上衙门,至于届时有没有官员为她做主、惩罚裴昱,真的很难讲。 说到底裴昱这回老实认罪,是因为皇权压倒了强权吧。 这让傅筠有点不自在。 后来把自己的想法跟爹爹讲了,爹爹开解道:“大雍子民都要依存王法,便是国公府的公子也不例外,你此番确实走了捷径,但裴昱犯下的错事也是实打实,不容狡辩的,我们没有诬告或冤枉他。” “再则,若你敲了登闻鼓使得全城皆知,那即便是衙门碍于国公府威势,对裴昱轻拿轻放了,裴家也会被人诟病,往后的日子里落不着好。并且朝中近来‘重文抑武’之声不断,说不定有人会趁机拿此事做筏子,弹劾显国公。” “总而言之,小筠,你没做错任何事,也不要在意自己捅了裴昱一簪子是否算动用私刑,你是受害的一方,被逼无奈作出反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人人要求受害者在道德上完美无瑕,在程序上一丝不苟,那么此种行为何尝不是给受害者套上难以摆脱的枷锁,从而忽视了对加害者的惩治呢?” 听罢这番话,傅筠陷入了沉思,而傅从初知道女儿涉世未深,需要时间来消化。 过了几日,傅筠想通了,并不愿意继续留在京城,虽然和阿娘见面她很高兴,母女俩住了一阵子也特别和谐,然而她内心还是更倾向于岳州小禾村那样的生活。 小禾村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和大雍千万个村庄其实没什么两样,但胜在祥和安逸,没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既下了决定,启程的日子也很快定下,父女俩开始收拾行囊。 傅从初的腿需要接连几日扎针、敷药,都是傅筠亲自照料的。到这会儿暮春时节天气彻底暖和起来,他的腿总算见好了,但傅筠还是“命令”爹爹歇着,反正细软不多,她自己收拾就好。 烛光摇曳,将屋舍里的陈设都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傅筠拿起一只小匣,在半空顿了顿,又放下,显然是不打算带走。 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一支衔花钗。 当时逃离栖云馆时恰好簪在发髻上的,因自己没有浪掷东西的习惯,倒也没丢,随手找了只匣子收纳起来。 而现如今他们即将离开这处别院,不该带走的,就留在此地吧。 夜里忽然起风,将烛焰吹得哔剥哔剥,也有一张纸被吹落在地。 是那日对簿公堂裴昱不肯签的和离书,落款处只写了她一人的名,如今也成了废纸。 也许是夜深人静时容易胡思乱想,目光在纸上流连时,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渐浮现脑海。 ——这首词不好。 ——怎么不好?「语已多,情未了」,我听着很动人,隔着笔墨就能感受到绵绵情意。 ——看末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人告别的多半不是他的妻室。娘子,世间男子多拈花惹草,我只有你一人,你也可以只对我一人好么? ——娘子的字很可爱。 ——真的吗?莫要诳我啊,我会翘尾巴的! ——为夫有个疑问。 ——怎么了,可是笔法不对? ——娘子练了一个月,怎么写得最好的还是裴循清这三个字? 熟悉的声音就在这么回荡在耳畔,傅筠眸光微动,拿起和离书,两指一折,靠近蜡烛。 只消一瞬,火焰就吞没了薄薄的纸张,就连手指都感到些许灼烫。 傅筠沉默地望着掉落在桌面上的灰烬,门扉一开一关,带进来的风很快把残灰吹走,这下,便是真的没有了,连烟气都不剩。 回头见爹爹端宵夜来,傅筠眨了眨眼,把心间那一丁点怅然驱散,快步过去接过托盘,发现是一碗擂沙团子。 “爹爹自己炒的赤豆馅!” 刚咬了一口,傅筠便惊喜地喊道。 原因无它,爹爹的手艺实在太好辨认,赤豆芳香不腻,清甜有余,回味也极为甘美,配上这软糯糯的小团子,真叫人胃口大开。 “爹爹,我现在下厨也很厉害的,学做了好多菜呢,点心也会好几道,只是点心比起蒸菜炸物来太费工夫了。” 说着说着,傅筠的话音渐渐低下去,眼皮轻搭着。 灯烛光晕延展在她柔美的脸上,傅从初看得出女儿有心事。 他凝眸笑道:“那爹爹以后不怕小筠饿肚子了,小筠可以自己动手做宵夜。” 傅筠舀了一颗团子递到爹爹嘴边,轻快应道:“好啊,下回让爹爹尝尝我的手艺!” 本来就是嘛,学烹饪又不只是为了给丈夫尝,自己这不是多了项技能么!以后逢年过节也不用爹爹一个人张罗一大桌菜了,她可以帮忙,甚至可以掌勺! 这般想着,傅筠心情果然好了很多,食欲也大增,把一整盘擂沙团子都吃尽了,撑得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散到第六圈的时候,仆役来报,裴公子求见。 傅筠微怔,柳眉蹙起:“不见,打发走。” 爹爹想必也听见动静,从屋内出来,站在廊下遥遥看她,用眼神安抚。 傅筠在院子内,离大门近,把仆役的回话听得一清二楚,也看到半开的门外露出一抹衣物,是鹤氅。 都暮春了,还穿得这样厚? 旋即又听到几声男子的咳嗽,像是极力压抑不想泄出,但周遭宁静,那隐隐的咳嗽声便显得格外突兀,无法忽视。 傅筠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低垂眉眼,盯着洒在叶片上的月色出神。 很快仆役又回来,声音低低的,仿佛带着叹息,不知在叹裴公子病弱,还是在叹自己成了怨侣间的传声筒:“裴公子称,欠您两句话,想当面说。” 裴昱也是病了之后才知道暮春的夜竟有这么凉。 从轿子里下来,料峭寒风钻入骨缝,很快就蔓延至全身各处,叫他忍不住颤抖。而他站在门前对仆役说出“求见傅娘子”时,心下空落落的,像被当场剜出个血洞来,又叫那寒风钻了空子,将他折磨得够呛。 等了片刻,裴昱听见很轻的脚步声。 “娘子——” 话音倏地被他自己截断,为免她恼怒,裴昱赶忙改口:“傅娘子。” 先前还嗟叹,她称他裴公子,好生疏离。 没想到真正当“傅娘子”三个字在舌尖滚落时,他更不适应。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傅筠甚至没打算将门开得大一点,裴昱只能看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清冷的月光慷慨倾洒,如霜雪又如花雨般铺天盖地,将她袅娜的影子拖长。 此刻的裴昱万分感谢上天,若遇上乌云遮月,他可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有风拂面,树影婆娑而动,裴昱冷得唇色泛白,略一转眸,解下自己的鹤氅,隔门缝递过去,温声说:“夜凉,当心风寒。” 鹤氅没被拿走,她甚至都不伸手,只淡淡道:“知道冷,还在这儿废话。” 递物的手臂僵在半空,裴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尔后匆匆收了回来,偏长的氅衣有一部分不慎拖在地上,发出轻微沙沙声,他像被惊醒一般,连忙捞起,整个人愈加显得狼狈窘迫。 脑袋也嗡嗡响着,暮春多雨,偶有雷声,她不在,这些天他犯了许多次病,喝药都不起作用,索性不喝。裴昱将这样的行为当做一种自我惩罚,但现在直面傅筠的态度,他想,还好她不知实情,不然会觉得他可笑。 “傅娘子,两日后,我就要随京兆府关押的犯人一道流放了。此行前来,是为了和你说两句话。” 见她没有打断,裴昱低下语气道:“对不住。” “和你相处的日子,我问心有愧,对不住你。” 明明在来的路上打过腹稿,可真的面对她——哪怕实际上面对的只是一扇木门、一个影子——那些话却全都噎在了心口。 裴昱不知道自己将鹤氅褪下后脸色很差,几乎呈现出灰败的态势。他只是一味坚持,想把自己的内心剖析给她。 “傅娘子,一开始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你,甚至在扬州向你求亲时,你问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求亲的吗,我才意识到我好像丢了这个重要的步骤。那时我为了哄你,答的是。” “具体何时开始喜欢你的,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裴昱有点语无伦次,但他没有停下来,说话时也一直凝在那抹影子上,生怕她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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