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嚯了声,“有意思。” 尔后掏出一厚沓纸张,又不知从哪儿寻出一支短笔,舔了舔笔头后在纸上记:“也许属于情志病的一种。” 裴昱眉梢轻挑,“你是大夫?” 那人陶醉般飞速记着什么,一边又仔细观察极度畏虫的男人,很随意地点头:“是啊,我是大夫。” 待记满一整页才肯转头,发现裴昱还在看他,他旋即往后退了退:“干嘛,要我给你看病?你这方子已经够好的了,药材你也随身带了,我没有发挥的余地,你按时服药就行。” “不是。”裴昱脸色温和了些,像被春光融化的寒冰,“我夫人也是大夫,所以莫名觉得亲切。” 若放在从前,对一个陌生人甚至还是个囚徒感到亲切,裴昱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 但……喜欢一个人也许就是这样的。 若她是大夫,便是见到一味平平无奇的草药,也会想起她;若她是绣娘,每日抚摸自己衣服上的勾边,也会想起她。 从前裴昱认为沉浸在情爱里的人太傻,就连血脉相连的父母都不一定爱你,你凭什么信任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甚至付出真感情。 但是现在,光念起傅筠的名字,便觉得心上一阵悦然。 那人哦了声,很没眼力见地说:“那你夫人独守空房啊?” 裴昱低声:“没有我,她只会过得更好。” “懂,改嫁了呗。” “……”裴昱心口一窒。 这是他一直回避的事。 傅筠和黎照野本就谈婚论嫁,若她没被拐,现在都成婚一年了吧。 他走后,更是没人能够阻止傅筠嫁给黎照野。 也许对他们来说,一切回到正轨。 可那样也意味着傅筠很快就会忘记他。 裴昱面有不虞,手掌捂上心口,隔着衣服感受那朵干花的存在。 身旁大夫却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手指直接搭上他腕部脉搏,没一会儿嚯了声,“你不还是贵公子吗,身子这么差啊?那你这难搞了。” 大夫毫不客气扯开裴昱衣襟,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你心口真有伤啊。” 看了看裴昱脸色,大夫咧嘴笑:“你媳妇捅的?” 见他默认,大夫啧啧摇头:“那她对你留情了,同是大夫,我们最知道扎哪里能够一击毙命,她这……又是偏了又是浅了。” “你说什么?”裴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希冀。
第39章 裴昱抬头, 与对方眼中的戏谑对上。 尔后大夫嘿嘿笑开怀,就连脸上的褶皱都填满愉悦:“原来你还有其他表情啊,那怎么成天冷着脸?” 知道自己被戏耍, 裴昱也没恼, 只是唇角无意识下压, 冷眼睇他:“什么是情志病?” 大夫抬抬下巴, 示意裴昱看那个反复拍打自己肩膀的男子。 “明明知道这庙里没有蜘蛛, 但他还是隐隐有那股被蜘蛛附着的感觉,所以会不断去擦拭、拍打、确认, 这毛病其实古时候很多名人也有, 《汉书》记权臣霍光出入殿门时每个步子须得一样长, 不然他心里不舒服。又有一书法家,穿戴衣物、首服时总要调整几十次,反复确认后才出门, 真正出门了也反复揽镜自照, 把衣领袖口以及自己的鬓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这毛病其实有偏执和洁癖在里面,但我又觉得有所不同,暂时还没命名,至于情志病么, 那是因为有些人发病是与七情的刺激有关,例如癫狂、不寐、郁证等。” “但现在这世道, 很多人得了病没钱就医,光用些土方子对付, 哪里还有闲工夫去了解情志病啊, 他们要么当作一时半会儿的心情不好, 要么当作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找人驱邪。” 说到这里, 大夫仔细瞅了眼裴昱,指肚又搭上他腕脉,裴昱也很配合,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对视时不约而同开口。 ——“好小子,你这不仅满身外伤,还有情志病啊!” ——“帮我治病。” 大夫撇嘴哼了一声,低头收拾自己的笔记,嘟囔着:“什么口气啊,贵公子求人这么生硬的吗。” 裴昱眉梢微挑,转过身给药炉扇风,丝毫不着急的模样。 大夫在原地磨磨蹭蹭半天,终究是求知欲占了上风,主动凑到裴昱身边说:“行,我帮你治,但你得让我每日观察记录。” 裴昱轻颔首算是同意,两人也互通了姓名。 气为百病之长,血为百病之胎,尉迟大夫想要治疗情志病,还先得把裴昱的身体给调养好了,因此一路上不管是投宿还是赶路,两人都呆在一处。 他们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双怪人,一个懂医一个心机深沉,其他囚徒在他们手里吃过几次亏就不敢再轻易招惹,一个月很快过去,总算抵达宿州。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之后或为差,或为奴,裴昱进士出身,又因圣上早有吩咐,很快便被指派跟随河堤使。 早在先帝时便因河堤屡有决溢,命各州长吏为本州河堤使,其下又有本州通判充河堤判官,因此裴昱连个吏职都混不上,顶多算幕僚。 当然,这比起其余囚徒为奴为仆天天在河上道干活,要强得多。 裴昱来时恰好赶上栽树挖河的收尾期,河堤使、河堤判官每日忙得团团转,他们对裴昱的背景有所耳闻,皆心知肚明这所谓流放不如说是“下放”,与那些个酸儒被贬谪是差不多的意思,而非重在惩罚。 甚至比起前途无望的酸儒,这裴二公子起复可能性要高多了,由此整个衙门对他的态度很微妙。 去年那次水患宿州也受灾严重,衙署因此堆积了不少公文,待人整理,知道裴昱不仅通笔墨,还是探花郎,这活儿就摊派给了他。 官吏原没抱太大指望,但不出一旬裴昱便全部整理好,并对淹泡了的典籍经卷进行简单修复,此外,还抽出空跟随河堤使巡视河道。 众人这才知道裴昱对治河极有见解,人也不娇气,能挥铁锹,也能泡泥水。 而裴昱总算明白元亨帝的良苦用心。 命他为幕僚,并非因家世厚待,而是希望他把心思放到河务上,也算是一种“人尽其用”吧。 几个月来,裴昱在顺应天时的基础上又主张河道、运道共同治理,因势利导,有了很大收获。 今年春夏宿州附近恰好没有水患,但也不能松懈,要在农闲期有大量劳力的情况下,把修筑堤坝、巩固堤坝做到极致。 这夜,裴昱踏出官署时,神情有点恍惚。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遥想去年中秋还与傅筠耳鬓厮磨,今年竟分散两地。 裴昱阖上眼眸。 河务上还有很多未尽事宜,不该在此时想她的。可思绪根本由不得他控制,总是飘啊飘往岳州的方向去。 裴昱习惯性抚上心口,却摸了个空。昨晚忙了通宵,匆匆换上衣服就出门,竟忘了带那朵干花。 顿时,清隽斯文的青年成了失去安抚物的小童,眉头紧皱起来,一径回了住处。 与他同住的尉迟大夫见他神色略有焦急,脸色也极差,便快步上去按住裴昱的手。 “又犯病了?” 裴昱不置一词,寻到干花之后眉宇也没松开,只是盯着花出神。 尉迟灵活地一把抢过,面有厉色:“你得戒了这习惯!” “给我。”裴昱摊开手,眸光渐渐清寒,“强行戒断只会适得其反。” “你——” 尉迟懊恼极了,直捶自己脑袋,当医师的最怕遇到这种人,自恃了解点皮毛,就不肯听大夫的话!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两人早已成为朋友,这便是尉迟第二怕面对的,既是朋友,手段便硬不起来。 “哎,裴二,我答应你,我不扔这花,但你肯定不能再随身携带了,不然咱们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尉迟手里拿捏着力道,没把干花捏碎,而是小心翼翼拢着,朝裴昱说:“我代为保管,怎么样?” 裴昱不语。 尉迟又道:“你最想改善的不就是对你媳妇的控制欲么?” “你难道不知道这花为什么能安抚你?除了给你带来安全感和稳定感,这里面若是细究下去,还有绝对的控制欲啊裴二!随身携带,不允许出差错,这不就是妥妥的控制欲么?” 年近而立的男人一会儿痛心疾首,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若是不知情还以为这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谆谆教诲。 裴昱眉目疏冷,盯着面前人,手心仍是摊开的,“给我。” “哎我真是服了你!”尉迟狠狠啐了声,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尔后心念百转,举起干花说:“你看啊,这玩意儿早就晒干了,干脆干脆的,而你一直上山下河的,每日忙个不停,时间一长不就磋磨了么?” “你瞧,这花瓣好像稀疏了点。” 裴昱顺着视线凝视过去。 “我用绢罗包着就行。”他云淡风轻道。 尉迟气息不稳地暗骂了声。 两人就这般僵持,一个不肯收手,一个不能松手。 忽然,尉迟拍着大腿道:“对了,你媳妇不是下个月末临盆么!” “你记这么清楚做什么?”裴昱凝眸望去。 “……”尉迟又暗骂了声,这小子真是什么醋都吃,私下肯定更黏人,怪不得被媳妇甩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他们绝婚原因的时候,尉迟清清嗓,扬着眉问:“现在有个机会见你媳妇,你就说要不要吧!” 裴昱脸色陡变,一双黑眸盛满狐疑。 “真的见面,不是做梦。”尉迟提出交易:“你就说想不想听,若听,把花交给我处置,你不能每天携带。” 见裴昱同意,尉迟爽快地说:“这几天京里不是来了好几个都水监的官员么,恰好水土不服,我被叫去给他们诊病,偶然听到他们下一站巡视地是荆湖北路。” 裴昱的眼眸顿时亮了,但与此同时也明白尉迟的意思,无非就是向上递申请,请求与都水监官员同行,这若放在平时自然是好办,但他现在的幕僚身份以流放为基础,轻易出不得宿州。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裴昱恹恹地收回手,“你处置吧。” 对安抚物的戒断并非一朝一夕,也不能急于求成,尉迟大夫自有他的计划,听裴昱表态了,就哼着小曲儿回自己屋,给干花找个极好的居所。 几天后,裴昱还是拉下面子写了申请函,但没有通过。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2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