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拨弄了一下腕上的佛珠,念了句经,无声打量着容华郡主怒不可遏的模样,心下觉得愉快极了,笑意也就越来越深。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容华郡主见了一下子就怔住,就连裴昱也拧了眉。 母子俩不约而同想到昔年李夫人与郡主的相处模式,好似就是如现在这样,一个歇斯底里,在众人眼里是个张扬跋扈的疯妇;一个老神在在,常年茹素念佛,情绪稳定又善解人意。 两人同时出现在大家视野中,总会让人不由自主进行对比,对郡主的误解也越来越深,若不是有一层显贵身份,想必没人给她好脸色。 而李夫人往往成为各个贵妇贵女们争相结交的对象。 容华郡主忆起过往的一幕幕,好像瞬间被点醒了一样,气得发抖。 她朋友不多,来往最多、关系最要好的就属这李氏,现在细细想来,李氏总是利用她的弱点进行暗中嘲讽,好比说前两胎生的孩子都不健康,李氏时常把外人的胡言乱语说给她听,使得她就此陷入自我怀疑。 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中,哪里会想到那么要好的姐妹会满怀恶意! 容华郡主陷入偏执之后,就连丈夫都不信任,反而愿意跟李氏讲心里话,可每次吐露心声,换来的是一次次对自我的否定…… “容华。”李夫人挑着眉梢,淡雅的唇脂因她的表情而显得格外艳丽,叫人心里打了个突,“你既然想弄清楚,我就不妨告诉你来龙去脉。” 裴昱双手扶住母亲的肩,欲强行带她离开。 事情的脉络在他脑海里有了模糊的雏形,他知道依李氏的性子,接下来的话母亲听了极有可能崩溃。 可还是晚了一步。 裴昱把母亲半拽半拉带到门口时,李氏的声音如夏日惊雷一般乍响在半空: “你以为裴安为什么会生下来就痴痴呆呆?裴玉又为什么一岁多就夭折了?” “容华啊容华,你自负半生,一个早就丧父丧母的孤女,头抬得比谁都高,傲气之下还不是半夜偷偷抹泪?因为三人成虎啊,人家传你克子克女,你还真就信了,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哈哈哈,真是蠢透了!” 听清这一番话,容华郡主的心好似停止了跳动。 安儿,玉儿…… 这两道横亘多年的心病,她日夜忧愁,百般叹息,甚至还为此迁怒幼子,好不容易这几年母子关系缓和了,可到头来却告诉她,两个孩子的病症并非她之过,而是有人蓄意使坏?! 容华郡主难以回神,脸色惨白,指甲掐到皮肉里却觉不出疼。 裴昱也听得愣住,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毕竟,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裴家前两个孩子有生理上的问题,流言蜚语他没信过,只当是意外,是巧合。 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子后,听到她颤声悲鸣:“……毒妇,你这毒妇!” “我自问对你不薄,信重于你,什么话都跟你讲,感念你的安慰,感念你的理解……”郡主嘴唇颤抖着,“你到底为何如此!就算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何要伤及我的孩子?安儿玉儿那时候才一丁点大,他们唤你一声英姨啊!” 李氏见对方泪流满面,理智崩塌的模样,只觉大快人心,从头到脚通体舒泰,连头发丝都在震颤。 可转瞬间双眼又填满恨意,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愤懑,“你是亲王之女,我是太后养女,开蒙之后同为公主伴读,我们的起步线明明差不多。可是及笄之后就开始变了,你这样鲁莽的性子嫁了个出身世家的硬脾气武将,合该打得不可开交,成天闹着和离才是。” 午后的日光泻进屋里,给家具陈设都渡上一层暖意,郡主却觉得浑身冰冷,脊背发凉。 李氏眼尾猩红一片,咬牙切齿道:“可是,那裴邵行偏偏像条狗一样跪在你脚边谄媚,在家里甘言媚词也就罢了,竟然还弄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容华,你是不是很得意?人人都羡慕你嫁了个好丈夫,你是不是乐疯了?” 郡主怔怔地望着昔日好友,眼前是她状似疯癫面部扭曲的样子,久久难以回神,她木然地在回忆中找寻着。 早些年官制改革,裴邵行没受影响,而李氏的丈夫原本主管审官院,文臣京朝官以下考功、爵秩、差遣都掌握在其手中,很是春风得意,数不清的人巴结着他。 一朝改制,铨注之法全归吏部,李氏丈夫许是在任期间收受贿赂被人上报,非但没能调到吏部,反而连降三级。 自那之后,听闻李氏之夫变得易怒,甚至还动过手,可每每问及,李氏总说他待她极好。 “仅仅因为这样吗?”容华郡主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两人夫婿官阶差得多,裴邵行爵位又是世袭的,看起来唾手可得,但是一场场胜仗也是他披坚执锐血肉相撞打出来的,何况李氏丈夫是京官,每日都可归家,而裴邵行说不准哪一天就死在战场上。 再说性情与夫妻之道,都不是同一个人,这又有什么好比的呢? “你看,你又开始装无辜了。”李氏身子前倾,直直指向郡主面容,仿佛早就将她看透,身量陡然一高。 “你敢说你没炫耀过裴邵行待你的好?你敢说你没嘲笑过我夫君一把年纪了连身紫袍都没穿上?” “容华,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认为所有人捧着你是应该的,我能成为你的朋友是你的施舍,我应该感恩戴德,对吗?” 容华郡主哑然摇头,泪水早已模糊她的视线,当初明明是阿英怯生生的,不敢跟旁人搭话,是她第一个跟阿英成为朋友,把阿英领到众人面前,毫不吝惜地夸赞她,帮她融入伴读圈子。 多年来,她一直没忘记当年那个声音细细的小姑娘眼中含着泪对她说谢谢,对她说“还好有你”。 可是,她竟不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甚至,阿英竟然一直记恨。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有什么气冲着我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你也为人母亲,对那么小的孩子你真下得去手?!” 安儿,玉儿,那么好的两个孩子,居然都成了李长英偏执之下的牺牲品! 容华郡主懊悔无及,责怪自己识人不清,恨得直拍大腿。 当年安儿被诊出心智远弱于常人,李长英还假惺惺地安慰她,鼓励她接纳安儿,一想到这些,郡主痛苦不已,几乎难以呼吸。 裴昱搀扶着母亲坐下,锐利的目光射向李氏,寒声道:“今日你承认的这些罪责,我都会一一禀于官府。” “我承认什么了?”李氏几乎要大笑出声,悠悠然坐下,饮了茶润润嗓,“都是你们母子的臆想,我可没说我对裴安、裴玉下手。” “再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李氏笑靥如花,见容华郡主手按着心口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满意极了。 裴昱为母亲顺气,低声而又郑重地说:“阿娘,我定然会想办法查清事实,还你、还裴家一个公道,兄长、阿姐的事,我绝不允许李氏脱罪。” 郡主哀哀点头,泪水自眼角滚落,经过这沉重的打击,整个人像瞬间苍老了十岁,面含苦涩,唇瓣抖颤。 孰料,李氏的鬼蜮伎俩还不算完。 “裴二公子,你还是为自己操操心吧!” 闻言,郡主和裴昱对视一眼,李氏所传流言就算蛊惑百姓也是暂时的,那些字句都经不起考量,头脑清醒下来就能明白其中诡诈。 然而不可控的是人心,对于高门秘辛,有的是人看热闹,哪怕发现不对劲,法不责众,传出去就是了。 因此这个时候恐怕连深居宫中的帝后都有所耳闻了。 “李长英,好你个李长英!我的孩子你是一个都不肯放过!”容华郡主悲愤欲绝,眼中泪水溢出,一口气却恰好堵在喉间,竟直接昏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道懿旨几经波折传入府内,奚皇后宣裴昱入宫。 - 因为同样的原因入宫,走在曾经走过的甬道上,裴昱喉咙发堵,内心极其苍凉,便是午后渐暖的天光都驱不散他心底的难过。 他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发现兄姊遭灾的真正原因,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发现母亲其实是孤独的敏感的,需要人陪伴的。 也恨从前的自己。 置身外围,回顾李氏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他深知这几乎是一种情感虐待。 而从前的自己,对待傅筠又何尝不是如此下作…… 因此,面见奚皇后时,裴昱主动坦白了一切。 消瘦的青年跪得笔直,眼神不闪不躲,沉静如璧,“草民有罪,任皇后娘娘责罚。” 市井戏言,风月闲谈,往往不是空穴来风,总有个依据,再进行发散。奚皇后早就对宁宁的身世起疑,可怎么也想不到下首这个年纪轻轻大有作为的好儿郎,会是伤害小筠的混账东西! 坐在一旁轻易不敢出声的元亨帝也因此被剜了一眼。 “郑得乐,取九节鞭来。”见裴昱主动认罚,元亨帝借坡下驴,朝内侍使了个眼色。 裴昱低垂着眼帘,解开外衫。 不消多少鞭,行刑的侍卫甚至还未出汗,温热的血气便扑了上来,透过开裂的里衣,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到裴昱身上的旧伤痕,而现在新伤叠加,让人不忍直视。 上次挨了二十六鞭,这次奚皇后没有松口,那么这鞭子就得一直挥下去。 疼痛让裴昱从隐忍转为渐渐麻木,身子本能绷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却飘向了家里。 兄长还未醒,母亲晕倒了,傅筠还没原谅他,宁宁还没与他相认,他不能倒下。 随着第十九鞭落下,剧痛在心口蔓延开,五脏六腑如同被无形的手捏碎。裴昱怔怔地看着皇帝脸色陡变,旋即喉咙处漫上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在了雍容糜丽的地毯上。 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他隐约听见一道女声撕破殿内的死寂:“阿娘,不要!” “裴昱已经受过律法惩处,求阿娘不要再鞭笞他……” 是梦吗? 怎么那么像傅筠的声音? 肯定听岔了吧,傅筠怎会为他求情。 但还是不死心想确认一下。裴昱艰难地动了动身子,眼皮却变得很重很重,像是万钧之力在阻止他。 “傅筠……娘子……”他低喃着,失去了意识。
第52章 漠漠云起, 稍稍寒生,隐约有船桨声在水雾中响起,蓼花汀畔有一抹玉色身影, 袅娜纤细, 乌发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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