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见身影渐行渐远, 裴昱冲口而出, 想立马摇橹靠岸, 追上她,拥住她, 与她一起融进湿热的夏夜。然而双足沉重得好像被死死焊在原地, 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着傅筠消失。 风催急雨,云压轻雷,天地间再没有其余声响, 萧瑟得好似只剩他一人。 哪怕雷雨天再也不会让他产生应激反应, 还是想她,还是盼望着她奔向他、抱住他。 雨水如注,很快在裴昱脸上、身上纵横流泻,冷却他喉间的滞涩, 却也带走了他肺里的空气。 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觉得他可能死了。 “裴昱, 裴昱?” “你可别死,给我挺住了。” 是傅筠的声音, 细若蚊蚋, 含着沙哑哭腔, 可是她怎么会为他落泪呢?他早就不配了。 若他还有知觉,听见她哭, 肯定会觉得心底塌了一块,可是此时此刻他只隐约感到生命在流逝。喉间有很多话想对傅筠说,也本能地想替她拭泪,却虚弱得连喘气都费力。 从混沌中醒来是三天后的事。 眼前是一柄木勺,里面装着深色汤汁。而执着木勺的这只手,裴昱认得,他一把握住了对方。 傅筠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惊了一下。 定睛再看,那双黑涔涔的眸子正定定望着她。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眸底闪过湿意,因病痛而潮红的脸颊突然恢复了一点正常血色。 疑心这是回光返照,傅筠赶紧把药碗放下,撩开他衣袖把脉。 裴昱另一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像是跟大风角力的放纸鸢的人。傅筠的腕子很快被他手心薄汗濡染个彻底。 “放开,捏疼了。”傅筠面色不佳,见他不为所动,强行掰开了他的五指。 ——果然这才是现实。 裴昱落寞地半阖眼眸,听见她说:“我阿娘是中宫皇后,我不愿她为了我背上轻贱人命的罪名,所以救你,别多想。” 探过脉搏,才确定裴昱转危为安了,但他这副身躯实在很像强弩之末,恐非寿者。 时近黄昏,然而雨势不小,幔帐间光线晦暗。傅筠瞥了眼放凉的汤药,欲起身燃烛,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又伸了过来,不由分说牢牢扣住她的腕子,使了个巧劲把她拽倒。 “你这是干什么?”傅筠手臂撑着床铺,匪夷所思地看他。 裴昱也正在直直盯着她瞧。 明明病弱的人是他,躺着的人也是他,却莫名有种压迫感,傅筠总觉得后背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本能地想要远离。 这时他却突然扣住她后脑往下拉,傅筠用来支撑的那只手顿时失力,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瞬间他微凉的唇瓣就压上了她的。 裴昱直截了当地挤入她的唇,以侵犯似的姿态撬开两排贝齿,进攻性极强地吮她舌尖。 傅筠被吻得喘不过来气,过往那些亲密的瞬间一股脑地涌进脑内,睫羽颤动,鼻息急促而滚烫。 让她懵然而震动的是,莫名想起那日与照野十指相扣,就像小时候每一次牵着手去采草药、买饴糖,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裴昱……面对这个本不该跟她再有接触的人,唇瓣相贴时,身躯在背叛她,自心底生发出的痒意在慢慢扎根、发芽。 她想到裴昱浑身是伤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自己脑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 ……害怕他就这样死了。 裴昱微微沁汗的手心托住她下颚,又不动声色后滑,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部位逡巡,从发烫的耳珠上游弋而过,长指插进她汗湿的发丝,他讶然发现傅筠的病还没完全好。 两人身上都有药味,他的浓她的淡,他不懂药材,只知道这种苦涩里带着草木香气的玩意儿,是她每日打交道的对象之一,是她心甘情愿侍弄,愿意为之投入所有精力的东西。 刨除药味,再去除皂角香,剩下的便是她脉搏每一次跳动时带来的热腾腾的,难以用合适词语描绘的气味。 她的气味。 裴昱如濒死之人挣扎着再看一眼世间,深深地吻住傅筠,深深地摄入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的唇纹、她的涎液。 “李氏的事你知道了?”裴昱忽然问。 傅筠晕眩不已,连手指都有些发颤,眼帘遮着瞳,既在缓神,又在躲他直勾勾的目光,尔后沙沙地嗯了声。 裴昱微仰起头,紧绷的下颌线条之下是喉结在轻轻滚动。 他不再吻她,也不再将她压向自己,而是稍微拉开了点距离,以便用更好的角度端详她。 长指不含渴念地抚过傅筠的泪痣,哑声说:“大哥中的蛊毒原是李氏下给我的,傅筠,黑麻蛊会激发人的欲望,而我的欲望是你。若我中了那蛊,最想做的就是这事。我受不住你叫我裴公子,我受不住你的冷脸,我也受不住跟你形同陌路。” 昏暗的光亮在裴昱眉眼间投落黯然光影,脸颊上带着亢奋且病态的潮红,额上还挂着汗珠,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抖落在她手背上,像梦中夏夜里风吹不散的水雾,迷惘又缠绵。 裴昱继续款款道:“但这些话只有现在——我快死的时候——才能说出来。傅筠,你并没有完全放下我,只是我在你心中的比重变轻了许多,有太多的事情能排在我前面,是吗?” 人虽病着,却不是木石,交吻相拥时他可以很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回应。 怔怔地听着这番话,傅筠才意识到裴昱自己也认为是回光返照。 那么,他刚才这是在做什么,世上怎么会有人在自己死前抓着人啃吮的? 傅筠心里如巨浪滔天,一时难以平静。 他的呼吸灼烫,病容也不容忽视,傅筠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平时在吃药?吃的什么?我得知道药方才能避免两者冲突。还有……” 还有,为什么你的脉摸起来让人心惊。 傅筠止住了话音,裴昱直视她道:“治疗情志病的药,有它我才能在今天之前克制自己,不做让你生厌的事。” 傅筠听过这个病名但了解不深,正欲继续问下去,却被打断:“我反正要死了,吃什么也无所谓,你若担心奚皇后的贤名,我可以留下遗书用以说明。” “所以,傅筠,在我咽气前,你可以回答我吗?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满身病气的青年坚信自己快死了,但不知真正咽气是在哪一刻,心里越焦灼,语气竟然越显得冷静,但他一眨不眨的眼,以及紧抿的唇出卖了他。 这一看就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既想审判快点到,又希望永远都别审判。 “你不会死。”傅筠却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令裴昱露出怔然的神情,“我是说,至少短时间内,你不会死。” 见对方还未回过神,傅筠擦了擦自己的唇角,音色冷了点,“失去了再得到的,就不是原先的那样东西了,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裴昱,别在做刻舟求剑的蠢事了。” 刻舟求剑。 好一个刻舟求剑! 裴昱出离愤怒,几乎瞬时就握紧了她的肩膀,但人的身体格外奇妙,自他得知自己并非回光返照,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孤勇所带来的力道全然消散了。 消瘦的指骨并不能完全制住傅筠。她像赶苍蝇一样拂开他的手。 但两人依旧离得很近,近到呼吸喷洒在对方的面部,裴昱灵活的脑子开始运转。 他想,当一个人避而不答时,其中定有猫腻。 于是乎,生出了底气。裴昱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黑眸清明,定定凝视她,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郑重。 “距扬州东南几百里,有一古城名长洲。长洲西北有一云岩寺塔,山下有剑池,终年不干,清澈见底,内有古剑数把。” 裴昱缓声道:“剑在池底百年、千年,未曾移动,正如你我所共度的每一个日夜,我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你也没有忘记。傅筠,你乘坐小舟不断前行,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与我返回原地打捞沉剑并不冲突。” “我肯定会带上剑——哪怕只打捞到一方碎片——很快赶上你。” “你也不用特意抛下船锚耽误行程,我会自己登船,或在一旁安静泅水。你就是我的方向,我不会迷途。” 傅筠踏出门时,雨已经停了。 夜沉如水,树影静静落在积水里,如黑漆漆的眼,在替裴昱问她,你做好决定了吗?
第53章 纵使鞭笞了裴昱, 奚皇后仍然心疼女儿,又想到自己被他们父女俩还有皇帝蒙在鼓里那么久,实在气愤, 直言要陪小筠回岳州住一段时间。 这让元亨帝万分头疼, 还有点儿委屈, 但再多情绪也只堆在肚子里。妻子不让他进清宁宫的这些日子里, 元亨帝便把小太子抱来, 亲自教养。 说是教养,实则孩子才几个月大, 不会说话, 只会发出“啊”“噢”的声音, 格外爱睡觉,不喜欢跟人互动,元亨帝更头疼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可以说毫无带崽经历。即便御医跟他再三保证小太子一切正常, 并非每个孩子都活泼好动,元亨帝还是有点忿忿不平。 ——宁宁就很好,伶俐可爱,每天活力十足, 嘴甜,笑起来也甜, 看得元亨帝每天晚上抱儿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若男子能怀胎生育, 他肯定会再要个女儿。 宁宁小娘子对太子舅舅也很感兴趣, 也许是因为很少能见到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 她特别喜欢逗太子玩,经常趴在摇床边, 叽叽呱呱讲一些童言稚语。 没过几日,元亨帝从臣子家抱来一只小狗,据说宠物的陪伴对孩子成长有益,也不知道对太子管不管用。 而宁宁小娘子负责每天遛狗。 拂秣狗生得漂亮,毛色黑白相间,憨态可掬,喜蹦跳扑蝶,跟宁宁一拍即合。 这天下午,小太子睡午觉时,宁宁牵着狗狗在御花园散步,宫娥们差了几个身位跟着。 可不知怎么的,狗狗忽然一阵疾跑,宁宁手里握着牵引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拽了个踉跄,根本停不了脚步,身不由己般跟在狗狗后面,几乎变成狗溜人。 “小娘子,小娘子!” 宫娥们着急地追过去,眨眼间不见了人影,只隐约听见狗吠,将她们吓出满头的汗。 这厢,宁宁被花盆绊了一下,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跌倒,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松手,宁宁。”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宁宁愣愣地抬眸望去,刚松了狗绳,就被一把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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