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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院子，书声琅琅。 他们的儿子童梦泽浓眉大眼，身躯健硕虎背熊腰, 把那一声的长衫都撑得凸显出来；此刻他是一个私塾老师站在院子尽头的长台上，院子里一排排坐着七八个孩子，摇头晃脑，正在念诗。 “若到江南赶上春, 千万和春住----” 夏若初顿觉一阵美好。 难得, 在这个世道, 还有孩子能念上书, 而且念的不是圣人道理, 不是家国大义，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是“若到江南赶上春, 千万和春住。” 这本该是他们要学的课题，可就是与此同时，在同一个天底下，同一个世道里, 那瓦片村的小男孩，因为吃光了菜叶虫, 因为太饿不得不去吃那洋辣子, 导致差点丧命。 在同一个天底下。 平心而论，老天爷夏若初并没有厚此薄彼, 他在之前不认得瓦片村吃洋辣子的小男孩, 同样也不认得在这院里读书的孩子们。可往往正是因为自己谁也不认得, 导致了有的孩子在念书，有的孩子在吃洋辣子。 没容他在这个问题上多想，童老七便招呼自己的儿子道：“梦泽，这是你表哥，夏若初。” 童梦泽一愣，抬头看着夏若初，不明白自己怎么多出一个表哥来了。 “下课了，回家吃饭！”童梦泽手一招，那群孩子一个个站起，冲着童老师行礼，陆续走出院子。 只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女孩子没动，夏若初仔细看了看她，心中立刻知道：这是顾茹。 看一眼顾茹，夏若初便不忍再看，转头冲着童梦泽抱拳行礼。 童老七在一旁说了自己姐姐的事儿，童梦泽还礼道：“人生若只如初见，表哥好名字。” 夏若初携着童梦泽：“乱世里表弟能有心教书育人，难得，我要谢谢你。” 童梦泽不知这谢从何来。 “吃饭吃饭！”童老七招呼众人，“今天家里来客了，我特意在外面买了酒菜。” 夏若初陪着童老七一家子，在院子里为了个圆桌，吃饭。 都是些家常菜，红烧肉，煮了条鲤鱼，青菜，炒鸡蛋。童老七拿了壶酒，童梦泽依次给老爹、表哥和自己倒上。 桌子一周，坐着童老七、他老伴、童梦泽、童梦泽媳妇，怀里还抱了个娃娃，夏若初，以及小丫头顾茹。 夏若初给舅舅敬酒，明知故问：“这俩孩子，都是梦泽和弟妹生的？” “都不是。”童梦泽嘿嘿一笑。 “哦？”夏若初不明白，这顾茹的来历他是知道的，难道童梦泽媳妇怀里的孩子也不是亲生？ 童老七道：“两个孩子，各有来历。小的，是金峰城孤儿院的。乱世多死人，城主老爷就在城里弄了个孤儿院，谁家有心，可以领养一个，没人领养的，就城主老爷养；大的女娃，叫顾茹，她的来历，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顾茹咧嘴一笑：“我原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幸而被云土国林哥哥和王掌柜救了。王掌柜救了我之后，就把我送来了呢。那王爷爷还骗我，说这是我表兄表嫂家，其实我一来就知道不是，不过没关系，爸爸妈妈待我都很好。” 这个夏若初自己苦心编造的故事，他当然清楚得很，只是故事里他没有想到的部分，却往往又会出乎他的意料。譬如这小娃居然不是童梦泽亲生，再譬如顾茹早就知道了真相。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夏若初笑眯眯地问顾茹，“告诉叔叔呢。” “给我亲爹亲妈报仇，报答林哥哥和王爷爷，对我现在的爹爹妈妈好。”顾茹说。 夏若初心里一阵感触：这姑娘记性太好，始终记着报仇。不过还好的是，现今又多了两个要报的恩。 夏若初摸摸袖子，掏出两块红绳玉佩，给两个孩子一一戴上，说：“叔叔送你们的，戴上一生平安。” 童家一家忙道谢。 老天爷言出法随，说是一生平安便是一生平安。 只是刚送出他就又想起了瓦片村吃洋辣子的那个娃娃，心中顿感些许落寞：就算是老天爷，也还是有亲疏啊。 越这么想越不得劲，只能在心中默念：你也一生平安。 他能说这世上所有孩子都一生平安吗？ 他不能。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能。 若人人都一生平安，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垮掉。 “表哥可曾婚配？”童梦泽突然问道。 夏若初清醒了过来：“没有。” “这么大了，咋不娶个媳妇儿呢！”舅妈责怪道。 “乱世，他这一路找来已经不容易了，哪能说上媳妇？”童老七责怪老伴道，“你帮着外甥张罗张罗！” “邻家那摊烧饼的老陈头不是有个闺女吗？”童梦泽媳妇儿突然接口道。 “对，那闺女水灵着呢！” “别别别---”夏若初吓傻了，现实中他找不着媳妇儿就来小说里结婚生子？要真这么做，怕不是要被某些读者笑死，“我今日来，特为看望舅舅一家，并不打算常住----” “你还要走？”童老七老伴怪叫道，“这世道，金峰城算是百里挑一的好城了，你还要去哪儿？别去了！就这儿安个家，你识字，可以跟梦泽一块儿教书！” 夏若初顿感一阵头疼，这算怎么回事啊！ “你放心，你成亲的钱，舅舅帮你出了。”童老七眨了眨眼，道。 “我此行还要去一趟云土国，看一看老家，到时候回来再议也不迟。”夏若初只能这么说了。 “云土国？”童老七突然不坚持了，“也是，不过如今云土国已经完全变了样了，你去之后，一定要去看看王掌柜，好人啊----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 酒足饭饱，夏若初心满意足。 此行前面见柳兮兮，会林秀才，找叶厨娘，托梦张老山，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难受；最初的柳兮兮之行只能算尚可，到最后的张老山简直快把他逼疯了，如今这一站见到童老七一家，才能稍稍心安。 吃完了饭，向童老七告辞。 童老七却拉着夏若初，进了房。 房间是童老七的卧房，一张床，一个案子，再无其他。 此时四周无人，童老七凝视着夏若初，缓缓问道：“公子，你到底是谁？” 夏若初愣住了。 “我姐姐当年嫁给云霞城的富商，第二年便得病去世了，哪里来的儿子？”童老七道。 夏若初如遭雷劈。 贼老天！ 是的，他是这个世界的老天爷，可是在这个世界之外，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也有老天爷？ 如果真有，此刻就是那个大老天爷在耍他这个小老天爷！ 他说了童老七姐姐年轻时嫁给云霞城的富商，言出法随，自然灵验；可是就在他没说的故事里，那贼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此刻童老七已然说出的话便是事实，他已无法去改，只能硬着头皮问：“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是你外甥，为何还要----” 童老七笑道：“之前有个恶徒，名叫韩生，设计骗我，为了我的钱想要杀我。我走投无路之时，王掌柜帮我揭穿了韩生，给我钱，还帮我找到了老伴和儿子。” “然后呢？”这些不需要童老七来说，夏若初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然后我便想明白了，这世上总有些你想象不到的好人，这世道总会有善意在暗中助你，我信。”童老七说，“所以说，你是不是我亲外甥，也就那么回事，只是心中存疑总是不好，所以要问问。而且你先后只是来我家吃了顿饭，并未图谋什么就要走，这让我想不明白。” “你家在这乱世，算是个富庶之家了，并不是不能图谋的。”夏若初笑。 童老七摇头道：“公子莫要诓我了，当年我童家也是有钱人家，我号称童一街是实实在在的，裁缝铺绸缎铺何止一家？公子身上这一身衣服，怕也值得几百两银子，何必图谋于我？” 夏若初半晌无言，最后只能道：“我---我不能说。” “那就不说。”童老七爽朗地笑笑。 “你无所谓？”夏若初奇道。 “梦泽不是我亲生儿子，你可知道？” “知道。” “那便是了。”童老七道，“梦泽不是我亲生儿子，梦泽如今的两个孩子也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可这又有何妨？我们一家依旧是一家。如今再多一个不是亲外甥的外甥，不妨碍。只要，你是个好人善人。”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童老七这格局大了。 夏若初实实在在给童老七行了个礼：“舅舅，我要去远游了。下次再来看您老。” “一路当心。” ............ 出了童老七的门，夏若初长舒一口气。 童梦泽正在门外，见到表哥，道：“表哥这么快就要走了？” “走了。”夏若初笑道，“此次前来，见到你们一家相濡以沫，甚是欣慰，该走了。” “表哥说笑了。”童梦泽道，“我们一家，中午尚且有鱼有肉，何来的相濡以沫之说？” “哦？怎么讲？” 童梦泽道：“那南城有一户人家，一家三口。丈夫是个聋子，女人是个瘸子。丈夫白天在外帮人搬运黏土挣得几个铜板，妻子在家帮人缝补衣裳，挣得几个铜板。夫妻二人挣得铜板加起来恰好能付房钱，养活孩子，再无分文结余，这才叫相濡以沫。” 夏若初还是不明白。 “相濡以沫一词，出自《庄子》。”童梦泽解释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河里的水干了，鱼没有办法只能上岸，可是没有水鱼是生活不了的，于是彼此结对，把自己嘴里的口水吐给对方，双方依靠着彼此赖以生存。这便是相濡以沫的出处。” “表弟好学问。”夏若初叹道。 “可是鱼相互靠彼此苟延残喘地活着，哪里有当初在大江大河里自在呢？”童梦泽摇头道，“我向来看不上一些富贵人家达官贵人的才子，他们把相濡以沫看作一种美好的爱情，觉得贫寒夫妻彼此依存是夫妻同心同德的美好，甚至还去羡慕这种美好，却不曾想过，这种相濡以沫哪里有不为衣食所忧来得自在？难道鱼儿在大江大河里，就不能结对畅游吗？难道非要过着贫贱的日子才能显示夫妻同心同德的真情爱意吗？” 夏若初不言。 “富贵之人，实际是这世道的得利者，得了利还要粉饰贫贱，实在令人不齿。”童梦泽道，“我从小生于富贵之家不知其中道理，大行王朝垮台后，跟着娘亲东奔西跑，第一次过上苦日子，然后才明白这个理儿。” “所以你开了私塾，教一些穷苦孩子们念书，也不收钱？”夏若初问。 “是。”童梦泽突然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表哥。很多人都说我读书读傻了，遇到一个词儿就喜欢跟人讲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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