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她的手还是冰凉的,她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沉点了点头,然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他似乎笑了下,很快又垂下眼睛,再不开口了。 第47章 不悔 南漪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幕,从头至尾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想起早前他下马车前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很显然,他早已筹谋好了一切,只待那人自投罗网,可见其心机之深沉。 相比来时路上的轻佻浮浪,这会儿他竟难得的沉寂,也许是经过了一场生死,也许是累了,只静静靠在那里,闭目不语。 她注意到他搭在膝头的手上还满是干涸的血迹,在那霜白的衣裳映衬下,显得越发惨然,默然看了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犹豫半天,还是从茶案抽出织锦,拿茶水沾湿了,靠近了他,卷起织锦,垂首擦拭他的手背。 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为自己净手,方触上的一瞬间,下意识避开去,等睁开眼睛看清她手上拿着的织锦,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收了收拳头,虎口指缝间一片涩滞,犹豫了下,还是摊开手掌缓缓递给了她。 柿子黄的织锦一寸寸拂过他的掌心和指间,沉水微凉,渐渐拭去了热血的温度。 他悄悄侧目,见她捧着自己的手擦得仔细,一颗心伏了又起,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只是心头漾着一股不甘心,至于不甘心什么,似乎又说不清道不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那裹缠着织锦的素手一滞,并未开口回答他,又继续擦拭着。 “今日我若不杀他,死的那个就是我,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 是啊,方才那些人的眼中藏着快满溢的杀意,这连她都看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似的,“六年前在金沙谷,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我身边的这些近臣,都是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耳目股肱,祸起肘腋,最初我也始料未及,一个人再周全,也不可能事事洞察纤毫,我也一再给他机会……” 他的声音渐次弱下去,整个人都显得暮霭沉沉,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低落。 “到底是谁要害你?”她看得出,他虽然身为权贵,可身边危机四伏,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听见她这样问,起先笑了下,可渐渐就笑不出了,经年的如履薄冰,日日殚精竭虑,数不清多少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他像一个禹禹独行的苦行僧人,茫然地在尘世间修行,何时才能大彻大悟,没人点化他。 他收紧手掌,把那锦缎和她的手都包在里面,深深望着她的眼睛,也不知希冀从里面找到什么,“是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刀剑加身,伤的无非是皮肉,那些手段,要不了我的命。”说着他苦笑了下,“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你不是也说过,想要杀了我么。” 她愣住,想了想,那时候他说想杀他的人很多,无妨再多她一个,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他松开她的手,抽出锦缎自己擦着,并没企图她回应他什么,却忽然听她小声说道,“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她平生未见如此可恶的人,如果当时她手里有柄匕首,她会毫不犹豫刺向他。 闻言,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从靴子里摸出一柄短刀递给她,“你现在也一样可以。” 她见他神情肃然,丝毫不见平时嬉闹的玩笑意味,一时无措地看着他。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便将短刀硬塞进她手里,双手捏住了,盯着她的眼睛沉声说,“我自认未有做过对不起李冀之事,他为了前程利禄背叛我,我都可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曾对你不住,自然更该给你机会,今日若你杀了我,咱们之间的恩怨也一并勾销了罢。”说着,拉住握刀的手凑近自己胸口。 “你一生向善,行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手段,杀人你肯定不及我在行。”说着抚上自己的心口,“你若力气小这里扎不透,脖子也是一样,找脉搏你总不用我教了。” 南漪心里聚气无名火,几番欲丢下短刀却被他死死攥住了,也不知今日他撒的什么疯! “放开我!” 他明明笑着,可那笑里却蕴着一丝无望,“你们不是都想要我的命么,若是死在你手里,我倒还甘愿些,也不必心慈手软,不妨告诉你,对于你,我从来都不后悔,便是再重来一次,百次,千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第48章 宕泉 怎么会有这样可恶的人呢?难怪那些人要杀他。南漪愤恨地想。 她挣脱不开,他执拗的让她做个了断,她今日见了太多鲜血和杀戮,再不想与他争论这些,可又身不由己,几番对抗,不由气的抽泣起来。 不想他却渐渐松了手,短刀滑落,她恼恨得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犹不解恨,扑上去,也不管什么地方,直照头脸胸肩胡乱一通抽打,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 一直到她再无力气,双手揪住他肩上的衣裳,急喘着瞪他,他才一把锁住她,牢牢钳在怀抱里,她推不开他,心里那股子勃发的怒火还未泄净,又一口咬在他的颈根处,这回下了死口,很快嘴里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道。 他任由她发泄,脖子上那点痛楚比起他曾经经历的那些,似乎都不值一提。 最后还是南漪咬酸了牙关才慢慢松开嘴,只见他脖子上已渗出斑斑血迹。 直到最后,她完全瘫在他怀中,任他紧紧抱住,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马车在路上跑了半天,一直到月升时分,才驶进宕泉城。 两人后来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了,他才动动僵直的身体,俯身出去了。 南漪心里还憋着气,沉了会儿才钻出马车,本以为他们又回了遂宁,可出来才发觉,自己竟到了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地界,鸠里部的王都——宕泉城。 见他仍站在马车边上,连忙避开,寻了个空挡就要跳下车来,不想却又被他上前一把抄起抱下来。 只因她还作男子装扮,这一举动引得旁人侧目,虽不好直目细看,但探究的眼神,暧昧的神色,还是令南漪红透了脸,刚落地就慌忙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湛冲看看她,未说一字,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了。 南漪愣愣僵在原地,只见马车停在一处宫门口,也不知从何处走来个身着异服的女子,见了她,微微颔首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南漪随着婢女引导进了那宫门,宫道曲折,虽有宫灯引路,可这里九转十八弯,左弯右绕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 最后停在一处院门前,入了院中,东西各植一株合欢树,也不知树龄几何,只见树冠繁茂,竟与那殿宇屋檐等齐,月色掩映之下,倒有几分吴山越水间的诗情画意。 那婢子又领着南漪往后殿去,边走边道,“婢子名叫束蓝,王上吩咐婢子来侍奉姑娘,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和婢子说就好。” 南漪见她举止得礼,年岁似乎还比自己大上几岁,有些羞赧,汗颜道,“姐姐看出来我是女子了。” 束蓝抚唇一笑,“姑娘天生丽质,形容柔美,便是穿着这身衣服也不像男子,便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 南漪闻言,思及自己掩耳盗铃似的在外晃荡了一整天,脸颊不由发烫,想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束蓝带南漪进到寝殿,比了比手,“这春生馆原是长公主离宫前的居所,如今空置了,王上吩咐婢子带燕王殿下和姑娘暂居在此,方才燕王殿下被王上请去了,也不知几时回来,姑娘不妨先换身衣裳,梳洗下的好。” 说着,身后几个婢女手捧衣物鱼贯而入,纷纷静立在束蓝身后,笑盈盈看着她。 南漪犹不喜欢这样兴师动众,可又无法拒绝,只得从善如流任由束蓝安排。 梳洗沐浴完了,换上束蓝准备好的衣裳,这身装扮与她平素不同,樱粉的云纱裹身,纤腰一截镂空,粉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动静皆是惹人注目的所在。 南漪换上了才发觉,赶忙要脱了,束蓝为难道,“我们鸠里女子以细腰为美,衣裙露腰再寻常不过,姑娘便是再换其他,也都是大同小异罢了。” 最后实在无法,南漪只能安慰自己入乡随俗,这会子仔细观察,才发觉束蓝她们这些婢女的穿着果然也都是蛮腰半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耽搁这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南漪实在困得熬不住,放束蓝她们去了,自己躺在那张大的有些夸张的床上,眼睛一合,便沉沉睡去了。 第49章 月夜 鸠里王宫的御花园有一片芍药花海,夜风轻抚花相妖娇的脸庞,拂落几瓣红粉,又杳杳穿过那大敞着的户牖,最终消散在杯中酒的一丝水纹上。 世都端着酒盏,挡住唇角露出的一丝玩味,又偷偷瞥了眼湛冲脖子上的那些伤痕,有些像是被指甲划伤,其中竟还有一枚泛着血红的齿痕,白日里还好好的,那臂长的钢刀都近不得身的人,如何坐了半日马车,再见时却挂了伤? 他想起那个女扮男装的从官,也不知什么来头,心里隐隐约约觉着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 “今日一切都已在你的掌控之中,何苦还闷闷不乐?”世都见他犹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问道。 湛冲转了转酒盏,洒脱一笑,“哪里闷闷不乐?此番清门理户,沉疴尽去,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罢,仰头干了一杯酒。 世都端起酒壶又给他斟满,“李冀此等枭獍之辈早就该杀,若换作是我,那孙子都投胎三回了。” 是啊,其实刚发现李冀出卖自己时,第一反应也是干脆便杀了,对于这种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叛徒,杀鸡儆猴倒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法子,可他向来行一想三,一个李冀好除,可单单抹去他一人又能改变什么?还不如暂且按捺,留下他当个引子,寻个合适的机会以他做饵,钓尾大鱼。而如今时机成熟,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又想到什么,湛冲问道,“可按我说的把消息送出去了?”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世都拍拍他肩膀,笃定道,“早就派人把消息递出去了,不过你怎么确信上凉会用五千匹战马赎你?若是你那个太子哥哥或许还成,你就不怕那边趁机顺势而为,正好借机除了你去。” 他闻言一笑,“所以我才让你把我被鸠里挟持的消息散出去,如今岭南和西北诸部都在蠢蠢欲动,之所以现在还未见大动作,无非就是忌惮上凉的铁骑,不管他们在我身上打的什么主意,我如今毕竟还占个燕王的头衔,如果上凉连五千匹战马都拿不出来去换一个皇子,这唬人的幌子一旦没了,到时群雄逐鹿,僭乱中原,殷陈的大势方去几年?上凉若是也成了纸画的猛虎,到时天下大乱,就各凭本事罢,所以如果不想变成那样,你这回的买卖就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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