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默了默,俯身坐在床边,难得一脸认真地盯着她,“上京有个祥扇坊,它的掌柜很长寿,耄耋之龄还可以天天出来亲自开张。” “为什么?” “因为他从不问为什么。”他哼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意有所指道,“有时知道的越少……就活的越久。” 南漪哪里穿过男子衣物,更勿说这官职服饰,摆弄半天也不知如何入手,最后还是他看不过眼,过来给她穿戴整齐了,又指着她的头发道,“头发全部扎起来,收进兜鍪里去。” 侍女在外堂摆了晨食,二人穿戴洗漱停当了,难得对坐同食。 南漪实在不习惯遂宁的饮食,晨食便连腌制的小菜都辛辣非常,潦草吃了些粥就不再吃了,可他却似胃口极好,一口气把食案上的东西吃了个干净。 “你们燕王府的饭食是不是不太好?”二人几次共餐同食,有时她都难以下咽,可他却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抗拒,一概来者不拒。 若说他出身贫寒,食不果腹,如此这般倒还说得通,可他本就身在富贵窝,什么珍馐美味吃不着?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难道是他们燕王府的饭食难以下咽,所以才这样的无所挑拣? 湛冲闻言,并未理会她,直到吃完了,才放下牙箸,又取了帕子拭了拭嘴,淡淡道,“你虽出身微末,却生了张公主嘴。” 南漪哽住,她在吃上确是有些挑嘴,可这也并非什么大毛病,反呛道,“你倒是出身贵族,却如何生了个乞丐胃。” 他闻言一怔,反刍她这话倒有些意思,忍不住笑了,“如此说来,你我倒更是天生一对,嗯?公主殿下。” 南漪白了他一眼,转身起来整了整交领,她方才不得已束了胸,他手劲儿忒大,勒得死紧,现在胸倒是平了,就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也不知到底要去哪里,只盼着早些结束才好。 他亦起身,悠哉围着她转了一圈,轻佻道,“难怪有人专好男风。” 南漪如今早已习惯他偶尔冒出的孟浪之语,也懒得回应,思及方才装扮完,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不施粉黛的一张清水面,依然是唇红齿白,只那一双眼睛过于柔媚,总失了几分凌厉,倒真是一个弱质少年的模样。 她从未这样打扮过,心头竟莫名有些小小的兴奋,也不知待会要去何处,所为何事。 收拾停当出了门,石狮子前停了架极为华丽的宽敞马车,与她之前乘的不同,她还有些莫名,就见他先她一步跨了上去。 待两人对坐在车厢里,南漪皱眉看他,“你不是一贯骑马的吗?”虽说这架马车宽绰,倒不至于碰手碰脚,可她也不愿一路上与他两两相对。 这马车里还置有茶水案,他自斟了来,又给她倒了杯,递到了她手边,看她的眼神很值得玩味,“你如今可是我的从官,难道要我骑马,然后带着个坐马车的从官大爷?还是你觉得自己也能随我骑马同行?” 她倒是没想到这些,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裳,仍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她仰头喝茶,那修长的颈子曲线优美,哪里有男子的样子,此时两人待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她身上那股子香味儿又不可抑制地沁入他的身体里,令他略感燥热。 他坐直身体,直勾勾盯着她,而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南漪连忙移开视线,佯装未见,放下茶杯,装模作样掀起帘子看外面。 他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起身挪到她身边,一同向外望去,只见马车已出了瓮城,直往城外驶去。 她难得束起长发,因离得近,他看见她颈子上落下的细软碎发,似稚子一般,可爱的紧。 第43章 白马关 南漪被他看得面红耳赤,冷了脸扭过头,看都不看他。 可这人脸皮实在是厚,便要癞皮狗似的贴上来,咻咻在她耳边低喃道,“你平日里用的什么香?” 南漪不动声色往后错开些,双手抵住他的锁骨不让他靠近,皮笑肉不笑似的,“我不用香,比不得燕王殿下的悉心讲究。” 他偏生反骨,她越是阻他靠近他就偏要凑上前,“你方才还嘲讽我是乞丐,这会子又说我讲究,女先生可真是信口开河,嘴里总没一句实诚话。” “这话若是换作旁人说来便罢了,燕王殿下倒是那丈八的灯……”南漪说着白了他一眼,“只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湛冲见她这番表情极生动,如今她胆子倒越发大了,不如原先那般拘谨紧绷,整个人都显得灵动活泛,这种转变也说不清是好是坏,不过他似乎并不反感,且乐见其成,毕竟他经历过太多只会说'是'的人,难得遇上一个真心说'不'的,竟让他觉得有些难能可贵。 便如那训鸟,鹦鹉八哥训唱句戏文有什么意思,熬服鹰隼才有真意趣。 他双掌掐住她的细腰,虎视眈眈盯着她,故意道,“我看你如今是越发张狂,连我都随意拿来编排。” 这人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如今也是渐渐摸透了他的脉络,这人虽然阴鸷狡猾,可对她并不算残暴,虽然偶尔在那事上磋磨她,别处倒也没什么,甚至算得上纵容,因此她如今与他相处,除了仍觉得别扭不自在,倒不若原先那般惧怕不安了。 “既然我不得燕王殿下心意,那不如放了我去,想必殿下身边不论是端茶递水还是暖床叠被,都不会缺人,有的是比我听话好使唤的,殿下何苦为难自己又为难别人呢。” 他闻言一笑,“这话倒不假,你确实不听话,也不好使唤,可如今甚合我心意,等我腻烦之前,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南漪气结,挣扎着就要远离他,打手挑起帘子又看看外面,遥见一个飞檐重脊的城楼出现在眼前,门楼上书”白马关”三个大字。 南漪纳罕不明,转头见他却正兀自闭目养神,她本想发问,又想到晨起他说的那些话,便收起了多余心思,缓缓放下帘子,只待静观其变。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一行人便到了关楼面前,马车还未停稳,湛冲已起身理了理衣襟,背身低声道,“待会儿跟在我身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惊慌。” 说完就见他拨帘闪身出去了,南漪便也只得跟着他下了车。 湛冲跃下马车,回身瞧着正疾步上前的李冀,只见来者一身重甲,长刀悬于腰际,又伸长脖子看了看李冀身后乌泱泱的一群重装兵卒,分明是已备了大战前的架势,湛冲挑高眉毛冲李冀笑道,“子由此番是有备而来啊。” 李冀站定了,余光见一瘦小从官站在湛冲身后,那从官身材矮小,只顾低着头,几乎完全被他挡住了,便丝毫未在意,只道,“殿下此来虽是和谈,可毕竟鸠里有无诚意我们还未知,万一他们使诈,末将唯恐对殿下不利,故而还是作万全准备为好。” 湛冲点点头,“甚好,难为你思虑周全,待会儿你带一队人随我上去,其余人留下听命。” “末将遵命。”李冀领命,转身去了。 不多久,一行人与关守递了通令,上了关楼。 这白马关为诸关末守,也算不得战略要地,日常人迹稀少,偶有些贩马的商队路过,常年寂寂无奇,守关不过三五个老兵,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唯唯诺诺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因鸠里还未见人来,湛冲也不入堂中,只站在关楼前眺望,李冀错后一步,站在他身侧,也一同望向远方。此时骄阳正盛,万里无云,却是难得一日的好天气。 “子由可是属蛇的?” 李冀不妨湛冲突然出声,恍了下神,才答道,“殿下好记性,还记得末将属蛇。” 身前那人并未回头,只淡淡笑了下,声音里辨不出一丝情绪,“时间过得真快,你已入我麾下六年了。” “正是。”李冀知道他这人慧极,心眼手脑都非常人可比,可目下实在断不出他的心思,便只得且行且看。 南漪听他话乖乖跟在其身后,低垂着眼睛,无意中,却见那个名叫李冀的将领一手握在剑柄上,似无意识地松了松,随后又紧紧握住了。 她忽然发觉一件怪事,这一行人,除却湛冲,个个都重甲贴身,他这个主帅竟一身轻质白裘,不知道的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个出门冶游的闲散王孙。 正出神,忽然听城下不远处传来一阵马鸣踢踏之声,南漪站得远,看不见城下情形,只见湛冲一手抚在石上,垂目向下望去。 不过片刻,石阶上传来人声,便见一队身着异服,腰挂弯刀的异族人上来,为首一人是身着玄黑胡服的年轻男子,身量同湛冲差不多,只是略比他还魁梧些,面庞黝黑,蓄一脸连腮胡,左耳上挂着寸长的狼牙,上来后并未马上靠近,而是审慎地站在风口处观望起来。 此来人并非旁的,正是那鸠里新王硕轲世都。 第44章 议和 最后还是湛冲先有了动作,主动上前拱手问道,“阁下可是鸠里部王?” 世都并未作答,只摆出一幅桀骜模样,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神色冷漠地看着湛冲,言语傲慢道,“你就是上凉的燕王?就是你给本王递的议和书?” 湛冲不以为意,笑了下点头道,“正是。”说着比了比手,“日头晃眼,不如进内堂叙话。” 那蒲扇似的大手一挥,世都朗声道,“吾辈鸠里汉子从不避金乌,不像你们凉人……小白脸才怕晒黑了面皮!”这话引得身后一众鸠里人纷纷大笑起来。 南漪还从未见过湛冲被人当众奚落,偷偷打量他,却并未见他面露不悦,只感慨他养气忍性的功夫倒是一流,又听他继续说道,“既这么,那在这里也是一样,给王上看座。” “不必了!”世都眈眈看着站在一旁的李冀等人,缓步走上前,硬声道,“长话短说,老子又不是来和你拜把子的。” 湛冲默然看着这些鸠里人,个个身悬弯刀,衣着短打,面容彪悍,皆非善类,于是垂下眼睛,淡淡道,“王上快人快语,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番与鸠里议和,不过是想给你一次机会,毕竟你父王这些年还算安分守己,进贡朝奉一个不落,不然光是凭你之前所为,你以为我还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么?” 世都还未开口,却见他身后那些鸠里人皆目露凶光,纷纷握紧刀柄,个个蓄势待发的模样。 世都此时突然咧嘴一笑,可这笑意并未冲散那他身上那股子暴戾,反而更加显得阴鸷无常,“别以为放几句狠话就能冲硬货!老子看你还嫩点儿!上凉果真今非昔比,竟祭出个小白脸儿坐镇挂帅,啊哈哈哈哈……” 湛冲狞笑,“蛮子无知。” “你说什么!”世都怒吼。 “我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漪眼见这二人之间火药味渐浓,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们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中,她发觉湛冲竟被这些鸠里人与凉军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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