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热了,伤口周围的一圈又都腐烂了,她命人按住太子,自己则亲自取过沸水烫洗过的银刀,动作熟练地剜去那些腐肉,又迅速上好了伤药,重新包扎起来。 这一趟做下来,不止床上的人快脱去半条命,她也已经湿透了衣裳。 她麻木地站在床边,呆呆看着这个方才把所有恶毒的话都扔到她身上的男人,此时正半阖着眼睛,露出半截眼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喉咙里似乎又有痰了,很辛苦地吐纳呼吸。 她转身把伤药递给内侍,只抛下一句”看顾好太子”就只身而去。 先去看了看孩子,三岁的小姑娘,周遭的一切之于她都是懵懂无知的,只在奶娘的蒲扇下睡得香甜,不知道正在做着什么美梦,嘴角微微扬起。 她亲亲孩子稚嫩的脸颊,直到这会儿才觉着原来自己还活着。 她像一个没有根基的孤魂,在每一处她应该出现的地方点完卯,才慢悠悠地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贴身陪嫁的侍女芳禾在净室放好了热水,才走到明堂,见桌上一坛已半空了的酒,卫茗蕊正趴在桌上,芳禾轻轻唤了唤她,见她缓缓睁开眼睛,才低声细语道,“太子妃,水置好了,奴婢服侍您去洗个澡,解解乏吧。” 卫茗蕊打着晃站起身,芳禾才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见她把屋内宫人打发了个干净,然后又极小声地对她吩咐着,“这里也不需要你,去歇着吧,你去把江臣唤过来。” 芳禾皱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卫茗蕊止住,“快去!” 芳禾无奈,只得放开她,叹息着出去了。 卫茗蕊自行一步三摇地往净室走去,一路走,一路就脱掉身上衣裳,精致艳丽的华服散落一地,一直走到浴桶前时,凝白的胴体已一丝不挂。 双手撑住桶沿,略觉吃力地往里面爬,忽然由身后伸出另一双手来,穿过她的腋下,一把将其架起,稳稳放进了浴桶中。 那手在她落入浴桶后却没有抽走,她闭目仰起头,缓缓往后靠过去,自己也抬手覆在那双手上面,细细摸着这骨节分明的手指。 这双手的主人名叫江臣,是东宫的一名三等侍卫,日常的任务只做巡卫宫廷,他第一次碰触到眼前这具娇躯还是一年多以前,其实有时他自己也想不通,如此美丽又高贵的女子,即便想偷欢,不拘什么样的人,至少也应该找个模样俊俏的年轻郎君,他年近不惑,面貌虽谈不上丑陋,可也与俊俏扯不上半点关系,东宫侍卫中,才貌性情出身比他出众的人有的是,可她却偏偏挑中了他。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江臣永远忘不了那天,那是清明刚过去的一个极平静的一天,午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同往常一般在东宫巡卫,她带着贴身侍女与他们一行人错身而过,他走在最后一个,无意中发现她掉落的珠花,他追上去,还给了她,那样寻常又微不足道的交集,却没想到在他说话的那一刻,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向了不可预知的境地。 原本那双仿佛古井无波的凤眼,在他开口的一刹那,竟积蓄起无边的波澜,那天深夜,他被蒙住眼睛,带到一个幽深的静室,那时,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的防卫蔓延到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他在蒙住眼睛的黑巾下睁开眼,依然什么都看不到,可他察觉出这里光线昏暗,可很快,他就失去了思考的那份清醒,他竟然几乎在一瞬间就察觉出来是她,因为她身上的味道,还有她的声音。 后面的事几乎全凭身体驱策,等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黑巾,她夺过他刚扯下的黑巾,一把罩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缠紧了,然后忽然挺起身来牢牢抱住他,声音颤抖地让他唤她。 他无措,喊她太子妃,她却说不对,她让他喊她的名字,那时他才知道,这位高贵美丽的太子妃的名讳。 那一夜,他像赌上全部身家的赌徒,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她。 她闭着眼睛,仰头靠在他怀里,渐渐地呼吸凌乱起来,“你回来了……” 江臣笑笑,低沉暧昧的声音钻进她的身体里,“我一直都在,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 某一瞬,她的心缩成小小的一团,似哭似笑的表情,声音发颤地问他,“你叫我什么?” “茗蕊。” 她在昏暗又潮湿的净室里无声笑起来,如同少女一样,仅仅在这一刻,还原成了那个还不是太子妃时的少女。 一直到两人再一次纠缠在床榻上,她推开他的手臂,挣扎着起来要去吹熄烛火,江臣拉住她,“别熄灯,今夜就让我好好看着你。” 他不敢问她,原先就知道她过得不舒心,太子是喜新厌旧的性子,身边除了她这位正妃,还有侧妃和许许多多的妾媵嬖人,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先太子还好时,一个月中能留在她房里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日,其余时候,皆是流连在那些正新鲜的房中。 他曾经猜想,或许因为这个,她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今天很兴奋,抓紧他的手腕拉近他,随着他的动作断断续续道,“你不该……来,可是你回来……我很开心。” 他忍不住亲吻她,“不是你让芳禾去叫我的么,这段时间你为太子侍疾辛苦,我本来不想打搅你。” 她环住他的脖子回吻他,如梦似醒,痴痴地哀怨道,“你是说气话么,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你怨我不等你回来……可是你当年一走四年杳无音信,他们都说你回不来了……”说着再忍不住的哭泣起来,经年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 江臣在黑暗中微微拉开些距离,长久的一些疑问似乎正在一点点接近真相,他挣扎许久,犹疑着开口,“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你……为什么不等我?” 她一把抱住他,他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想等的,可是……可是我爹他们说,你我的婚约不过是陛下的一次酒后戏言,一没旨意,二没婚书,做不得数的,我爹让我嫁给太子,卫家想攀附东宫,我没有办法,我等不来你……” 第88章 纷扰 南漪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禅奴,当她看见一点点从亓官身后挪出来的小姑娘,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 禅奴也没有想到,只是再见南漪似乎与之前的她稍有不同,她身上少了惊悸慌张,多了份从容与澹宁,整个人也似乎蕴藏了一丝独属于女子的柔媚气息,她仿佛在这个春天一季长大,可却又隐隐觉得她有什么烦心事,郁郁不得舒。 禅奴早已换去了弥国的装扮,如果不认识她的人,或许还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上凉人。 两个久别的姑娘总有说不完的话,禅奴似乎比她更适应如今的生活,她将矮凳搬到廊下,置铜镜于其上,让南漪坐在软垫上,打算给南漪梳个最时兴的发髻式样。 禅奴的手在南漪的发间翻飞,“这是我在这里新学会的样式,我觉得阿姐梳起来一定很好看。” 南漪透过铜镜看着她,“后来你又去了哪里?” 禅奴手上的动作不停,分心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把咱们选出来的人,原来是宫里的内侍,那次是奉命随军去西且弥为这里的权贵搜罗貌美的女子,后来阿姐你被带走了,他们就把我送回到原来关押我们的地方,然后又被带到了上凉。” “其他人呢?” 穿插在长发中的手指一顿,禅奴表情有些僵硬,停滞了下才道,“到了这里没多久,大家就被纷纷带走了,有些被送进了宫,有些被别的什么权贵挑走,我之所以能躲过一劫,还是因为之前被燕王派人送去过给阿姐,虽然后来又被放回去,可他们摸不清燕王的意思,不敢轻易将我放走,直到今天,我才还有机会再见到阿姐。” 南漪涩然,国破山河在,可到底物是人非了,他们这些人,总逃不开男为奴女为婢的下场。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郁郁,最后还是禅奴很快又打起精神来,继续为她绾发,“阿姐,你后来去了哪里?” 南漪回想这一路的遭遇,有些事并不好宣之于口,唯恐说的太多,万一被有心人拾得,给他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只换来一句说来话长。 “阿姐你变了。” 禅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南漪错愕不已,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心虚问道,“我是不是胖了?” 禅奴莞尔,歪着头很仔细地端详她,“这倒没有,只不过我觉得你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南漪忽然有些好奇。 “好像变得什么都不怕,又好像什么都怕一样。”禅奴歉然一笑,“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你和原来不同了。” 南漪闻言一时有些茫然,某种朦胧的、一触即发的意念在招惹她,心里面就像长了草,一边不可自控地思虑,静谧又缄默的甜蜜若隐若现,一边又暗暗抗拒,那隐甜之中分明还蕴含着酸涩与苦楚。 为什么不怕?又在怕什么? 南漪猛地站起身,吓了禅奴一跳,她呆呆仰头看着南漪,“怎么了?” “没,没什么。”南漪抿了抿头发,忽然不敢看禅奴的眼睛,转过身又道,“今日天气正好,你我难得重逢,何苦在屋舍里虚度,不如去到园子里转转。” 禅奴不疑有他,小姑娘自然愿意出去散散,朗笑道,“好啊,可是,可是咱们能随意走出这院子吗?” 南漪这会儿已经走到院门上,她龟缩在这里已经好几日,却并不见什么王妃或者宠妾找上门来,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柄钢刀,不到见血的那一刻,她总是疑心不知何时会落下来,今日也不知哪里触到她的反骨,只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自己就迎上去直面,等该经受的都经受了,或许就可以解脱了,再不会让那些忧思乱了心智。 于是,她三两步跑过来抓起禅奴,大步流星往外走,闷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咱们是犯人吗?为什么不能出去?” 两人一口气跑出来,却发觉并没有人来阻止她们,南漪的难得生出来的叛逆之心又似一拳捶在了棉花上。 禅奴东张西望,“阿姐,咱们去哪里转?” 这倒把南漪问住了,她来了这几天一直窝在格物斋中,对这里丝毫没有兴趣探看游寻,方才冲动之下拉着禅奴出来,这会儿要去哪里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谱,便只能硬着头皮拉着她往前走,“我看前面有座假山,咱们上去看看。” 两人顺着石阶上了假山,这假山自下往上看并不大,可上来才发觉山顶被修成纵深的平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近前一座八角攒尖凉亭,两人走的满身大汗,连忙躲进亭下避光乘凉。 身在亭中四望,才发觉这里竟是整个王府的制高点,东南西北皆可尽收眼底,又有微风拂面,一时吹散了暑热,两个小姑娘一边用帕子拭汗,一边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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