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与人成婚,更不要说那个人还是人间帝王,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在山林中生长,只愿与草木为伍,她的天地原先只有蟒山那么大,命运这只大手将她强行拉进红尘,遇到一个人,经历一些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馈赠和惩罚。她答应过师父,这一生静守本心,济世救人,这些自己从未忘记过。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自己也为他开心,可是大概也只能到这里了。 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来,他看见了,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落回腔子里,他缓缓俯下身,终于还是轻轻抱住了她,柔软又温暖的一团,顷刻之间,长久的苦寒和孤寂都被驱散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夙愿得偿之所以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快慰,竟是因为她不在身边,她的出现把他惯坏了,原先的孤身独行变得再难忍受,他也想有人作伴,他的悲喜都已经与她有关。 南漪还是伸出了手,落在了他的背脊上。 她想,他并不算十分可恶的人,甚至有些可怜,他们的相遇可真算不上美妙,可后来的点点滴滴,又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他们应该也不会有结果,就如同这一次,他在面对艰险时将她送走,在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后才来找她,或许这样是为了保护她,可她在这里就像一个囚徒,放任的结果是什么呢?她甚至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藏京氏,因为她没有藏京氏那样显赫的母族作为在宫中立足的根基,或许她更有可能成为硕轲世都的那位宠妃,身后空空,在面对后宫权利纷争的时候,最好的结果就是被藏在”冷宫”中躲避锋芒,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基于他爱她,否则假冷宫迟早有一日会变成真冷宫。可有朝一日,色衰爱弛,她还能拿什么留住他?又哭又闹?要死要活?那些则需要浓烈的爱意来托底,否则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身量相较于她太高了,两个人每次拥抱都需要他迁就她,他躬身相就,她才能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她有些于心不忍,可想到未来那些可以预见的,便还是开了口,“一切都顺利吧?” 他收紧手臂揽紧了她,“嗯,虽然有些波折,所幸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嗯。”她咬了咬下唇,小心斟酌着措辞,“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他缓缓放开了她,心里不知怎地,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听她说道,“我想回蟒山去,虽然离我承诺的时间还很远,但是后面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而且……我并不想待在这里。”她说完,没有避开眼神,两个人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睛里不容忽视的失望与挫败。 他猜想自己方才的表情算不得好看,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下,“你是不是怪我来晚了,我——” “不,我没有怪你。”她打断他的解释,“我只是想回蟒山去。” 他深深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自己赌气的痕迹,但是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他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留恋的痕迹,想起之前她与自己谈到返生香时的欲言又止,如此看来,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她不单是不信他,更是不爱他,所以才会有这样无谓的拉扯,一次次想逃离自己身边。 他忽然有些鄙视自己,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乞丐,一个感情上的乞丐,这世上任何事都可以筹谋,唯有情之一字,不可谋夺,强求不来,这世上最难的,唯有心甘情愿。 她执意要走,他应该放了她,就像母亲一样,不属于这里的人,强留的结果,或许是他们都不能承受的。 一贯有力的臂膀缓缓松开了,他稍稍分开,“好,你收拾下,我安排人送你走。” 他的声音忽然变的喑哑低沉,南漪终于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眼睛,转身故作轻松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才敢开口说道,“是我食言在先,那我现在答应你,有生之年,你有任何事,尽可来蟒山找我,凡是我力所能及的,绝无二话。” 他竟轻声笑起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听他淡淡说道,“你是女中豪杰,我比不得你洒脱,还是你真以为我刀枪不入?” 他说这话时她正端着茶杯喝着,贝齿抠在杯沿上死死咬着。 他凝望她的背影,试图烙印在心里,他应该不会去送她,所以有些话还是要说出口,或许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见面,这半生的遗憾已经够多了,他再不能承受更多,“这世上负我的人不少,可我亏负的,似乎只有你一个,我没有办法弥补,不过你大可嘲笑我的求而不得,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他摘下腰间的玉圭,轻轻摩挲着,最后还是放在桌上,苦笑了下,“女先生这么讲义气,那这个你拿着,以后若遇上自己摆不平的难处,可以来找我。” 禅奴正在院子的角落里捏雪人,忽然间听到门扉开合之声,她寻声望去,只见燕王面沉似水疾步走出来,可还未等她站起身,那人就已消失了。 禅奴纳罕往屋里走去,不敢轻易闯进去,探头往里瞅了瞅,只见南漪手指抚着桌上的一块玉佩,她喃喃叫了声阿姐,南漪空洞的眼神移到她身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第108章 孤思 那天之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车马护卫,食水衣裳,一应俱全,南漪带着禅奴,登上了西去的马车。 禅奴看得出来,自从那日燕王殿下走后,南漪一直魂不守舍,可人前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只是她看得出,阿姐不快乐。 他们走得很慢,一路上,南漪常常望着车外发呆,走过城郭村庄,穿过戈壁平原,路过浅溪湖泊,日升月落,她都快忘记走了多少日夜,原来她已走出那么远了。直到初春的第一缕季风拂落鬓角的碎发,她抬起头仰望,才发现,蟒山已近在眼前。 她站在青苑的院门前,看那些干枯的植物藤蔓落满了大半院墙,出来打水的阿伯看到站在门前的她,激动得将木盆摔在了地上。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她自己。 原以为护送她们回来的那些凉军总要回去,可后来禅奴告诉她,那些凉军就驻扎在山脚下,并没有如她料想的那样离开,只是这些都已与她无关。 回到青苑的日子又像之前一样,既无权力纷争又无外物扰志,南漪每日的生活就是读书,炮制药材,偶尔接诊上山寻医的病患,简单又平静。 南漪站在廊下指导禅奴煎药,半月前,一个名叫李方年的人背着自己的妹妹上山求医,为了给妹妹方华治病,方年将家中仅剩的那点薄田也都变卖了,可是几经辗转求医,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汤药,也不见好转,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后来听人说起蟒山有名医,这才背着妹妹跋山涉水寻过来。 南漪二话没说就留下这对兄妹,所幸诊治了大半个月,方华的病情终于有了些起色。南漪看着方华一口气喝完了药,笑着递给她一颗梅脯,小姑娘皱着眉头含进嘴里,仰头冲南漪苦笑着。 方华与禅奴年纪相仿,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是却很懂事,刚到青苑时,病的浑浑噩噩,成日昏睡,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病程过久,一时元气伤的厉害,整个人看上去仍是病恹恹的,南漪便留她在青苑再修养一段时间。 李方年个性淳朴,为了给方华治病,这些年已经掏光了家底,这次求医蟒山,已经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却没想到真的让兄妹二人绝处逢生。这位女先生看着年岁不大,医术却很高明,见他们穷困潦倒,竟连医资也不收,又好心收留他们,方年想不出能做什么报答她,思来想去,便留在青苑帮忙做些粗使的活计,砍柴汲水,修屋建院,南漪也没有阻止,彼此都是心存善意的人,懂得如何让对方更自在些。 小小的青苑,仿佛人间的世外桃源,远离世俗的一切纷扰和纠缠。 方华一天天好起来,和禅奴两个人在后院帮南漪清洗草药,南漪抱捧着一筐待晾晒的甘草,刚走进后院,方年就已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接过了南漪怀里的药篮子。 “这个要放在哪里?”方年刚从山上砍了柴回来,一身短打装扮,刚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南漪还未换下厚重的冬装,可方年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挽起衣袖,里里外外地忙进忙出。 南漪指挥着方年摆放草药,相隔不远的方华看着自家哥哥,小声地咯咯笑起来,一旁的禅奴不解其意,方华就凑到禅奴耳边小声说了句,禅奴闻言看了过去,果然见那年轻黝黑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可疑的暗红。 禅奴牵强笑了下,却没有回应方华。 南漪也有所觉,所以一直等到方华彻底痊愈,她主动准备了些许盘缠,让阿伯送给李家兄妹,又委婉表达了送客之意。 禅奴与方华依依不舍的道别,一直目送兄妹二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惆怅地转回来,见到南漪正闲适地席地坐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一时有些怅然,也随之坐下来问道,“阿姐为什么不去送送他们?他们离开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南漪轻轻笑了笑,淡淡道,“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里的过客,送别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徒增伤感,又何苦?” 禅奴看着她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无波无澜,可禅奴却很肯定的知道,阿姐说的,并不是那对兄妹,可是禅奴并不这么认为,却不知说给谁听,“可是即便是过客,大抵也是自己的一段记忆,不应该……就那么忘了。” 这一次,禅奴却没有等到南漪的回答。 后来的某一天,禅奴看着南漪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她不明所以,问阿姐,南漪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直到日暮时分,禅奴看着庭院里布置的席面很是好奇,不停追问南漪,“今天是什么喜日子?阿姐准备的这样丰盛。” 禅奴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忙不迭地坐下大快朵颐。 南漪为自己倒了杯酒,却没喝,转手摘了朵花插在了发间,问禅奴自己好不好看。 禅奴鼓着腮帮子不住地点头,毫不吝啬地赞美,“阿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你戴什么都好看。” 南漪满意地笑起来,禅奴觉得她今晚异常的兴奋,又见她端起酒满饮一杯,故而提醒道,“阿姐慢点喝,这酒喝急了伤身,吃点东西再喝酒吧。” 南漪却说不碍,又给自己斟满了。 “阿姐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的生辰。” 她到底还是骗了他。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生辰,而且温融不止是她的师父,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生母分娩时出了意外,她活下来,可母亲却走了,所以她从未过过生辰,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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