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高瘦的女子,不满三十,面孔板正到严肃。 “小姐。”玉箫欠身,两手捏着帖子,递到她跟前。“商小姐的帖子,请您去游春。” “难得她这么忙,还年年记得我。”李妙音叹息。“不然真成了个半截入土的寡妇。” 守节嘛,就是这样,只有别人来找你的份儿,没有你出去找别人的。身为一个寡妇,好似你笑一笑,给自己找点乐子,便是天大的罪过,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亡夫。 她还算好,至少丈夫临走前,往她肚子里塞了个儿子,叫她后半生有个倚靠。 “听商小姐的丫鬟说,今年要来一位姓姜的夫人。” “谁?” “新调来的巡案老爷,据说姓孔,先前在九江府任职。”玉箫道。“他的夫人。” “哦,”李妙音漫不经心地应。 玉箫抿抿唇,又道:“小少爷吵着要见您,说学了首新诗,要背给您听。” 李妙音眼帘低垂,眉头微微蹙起,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明天再说吧,雨这样急,万一着凉了,多不好。” “是。” 她眉头仍皱着,补充:“你叫奶娘多哄哄他,出去逛逛,买点吃食,陪他做做游戏什么的……” 话未说完,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猫叫。 呜哇——呜哇—— 李妙音仰头,眼神透过窗棂,不停往屋檐望,像关在笼中的一只画眉。 她看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叫春的野猫,略有些失落地垂眸,叹了声,话锋一转,又说:“玉箫,你还记不记得,官人在时,曾送给我一只小猫。” 玉箫答:“记得。” “你说,我给乾儿找只猫养一养,怎么样?” “小少爷吗?”玉箫说。“小少爷才五岁,再等等吧,起码等到七岁,正儿八经跟着私塾的先生识文断字了。” “是嘛,真可惜,”李妙音说罢,又静了一阵。 雨声不绝。 自从守寡,李妙音发觉自己的头脑一年不如一年,嘴巴一年到头用不了几回,成日对着默默流淌的烛泪,人老得极快。她也去看过几场戏,参加过诗社,游过春。有事情做,人就奸神一点。可等热闹过去,回到小屋,孑然一身,那种虚飘飘的感觉便会找上她。坐久了,手脚都是冷的,沁在雨中,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像蚕蛹。 回过神,蜡烛短了一截,玉箫仍站在原处。 李妙音眼珠子一抬,看着她说:“玉箫,去给大少爷送盘糍粑……就说,叫他注意身体,别熬夜读书,要在戌正前睡下。” 玉箫神色微动,低声道:“夫人,大少爷心里有数的。”“好了,叫你去就去,不许多嘴,”李妙音道,“在这个家……这个家,我也只能靠他了。” 玉箫俯身,头低下去,轻轻应一声“是”,下去了。 屋内回归寂静。 雨还在下。 夜饭是在卧房吃的,从大厨房走到这儿,饭菜有些凉。 玉箫说要重新热。李妙音制止,说算了,她也没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余下的分给屋里伺候的丫鬟。玉箫替她拆发髻,一根红绳孤零零地摆在妆台。 梳洗罢,李妙音仍无困意,开着窗子,说要听雨。丫鬟们拗不过她,留了一扇小窗,料峭的春风夹带微雨,扑面而来,衣衫微湿。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雨声里,偶尔传来几下连绵的猫叫,呜哇呜哇,是在叫春呢。李妙音听着,跟被猫抓狠狠挠了下,她仓皇起身,绕着卧房走了一圈,又坐回小凳,掌心掩住脸,一直到天完全黑透。 玉箫端着铜盆进屋,请她擦一擦被雨丝缠绕的脸。 “几时了?”李妙音扫过她手里的铜盆。 玉箫拧干帕子,递过去。“差不多是戌时。” 李妙音沉默片刻,接过巾帕。“不早了,睡吧。” 上了床,辗转许多遍,仍睡不着。屋檐的猫儿还在叫,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互相叫唤。李妙音听着凄厉的叫春声,心里又刺又痒。 她翻身,面朝帷幔,举起手。外头留了一盏油灯,是她执意要的,等油烧干了灯花便会凋谢,因而一抬胳膊,便见黑黢黢的影子印在绸缎上。李妙音盯着手臂的倒映,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做成孔雀的模样,在帷幔前摆动。 正玩着,忽得,门关传来一声响。 李妙音坐起。 接着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开口,也跟猫叫似的。 幽暗中浮出一个宽袍的身影,男人坐在床畔,五指钻过帘子,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我都睡下了。”李妙音窃窃说着,一把撩开帘幕。 背光,男人的脸沉溺在昏暗中,连面庞上缀着的那一颗痣,都快要看不清楚。他垂眸,笑了下,五指上移,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夜里有事耽搁了。”范贞固柔声道。 李妙音立刻问:“什么事?” 范贞固不答,松开她的手,起身问:“怎么不关窗。” “忘了。”她不好说是怕关了窗,就看不到他来。 范贞固轻轻一笑,走到楠木花窗前,合窗。这一关,屋内骤然暗了许多。傍晚留的油灯,到了深夜,已渐渐干涸。他坐回原处,手撑在床榻,沉沉望着她。 两人挤在黑幢幢的拔步床上,听着彼此的呼吸。 “怎么不说话?”李妙音的声音微微颤动。 范贞固带着笑,突然俯身,将唇印上她的。李妙音肩膀微耸,手攥紧被褥,闭上眼睛。温热的舌打唇缝探出,往她的口中钻,微薄的酒味也跟着渡进来,有些苦。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呼气渐急,舌尖搔着她的,简直要把她的唇舔破皮。 李妙音快要喘不过气,心一横,推开他,气喘吁吁地说:“喝酒去了?” “嗯。”他慵懒地说着,抬起手,中央的三指抬起女人的下巴。 “上游船了?” 范贞固将脸贴过去:“嗯。” “原是有佳人相伴,乐不思蜀。”这话酸得吓人,李妙音说出口便后悔,急忙变了脸色,浅笑着问,“同谁去的?你大伯?” 范贞固不答,只懒懒看着她,真像是吃醉了酒。李妙音抿一抿唇,拨开他的手,两条胳膊搂住对方的右臂,想扶他躺到床上。男人太重,她拽了他好几次,都纹丝不动。 李妙音有些泄气,甩开手,一双狐狸眼紧盯着他,眼珠子略微上移,露出下眼白,凶却媚。 范贞固见了,噗嗤一笑。 “是和大伯一起去的。”他道。“新任巡案是爹的旧友,我明日要去拜见他,也算为会试做个准备。” 李妙音冷冷地弯起唇角:“你存心的。” 范贞固眯起眼,捻起她的一缕长发,低声道:“贞固不孝,向母亲赔罪了。”
第3章 爱河 话音搔着耳垂,男人吐气湿热,毒蛇似的扭进来。 李妙音挑眉,一下打开他的手,正襟危坐道:“你就是这般对你母亲的?” 范贞固头向右稍稍歪倒,发丝垂落在眼前,湿润的目光透过碎发,紧盯着她的脸。李妙音与他对视,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男人又是轻轻一笑,上身前倾,两手撑在软塌,几近将她压在身下。宽袖内藏着一点冷冽的油墨气,是徽州府罗家产的松烟墨,名为龙濞香。 “那——娉娉?”鼻尖快贴到她的脸颊。 这是她小名。 李妙音心弦微动,两手捧住他的脸,主动贴上去。 唇齿相交,鼻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反复呼出吸入,滚烫的,火钳般在心口来回碾压。猫直叫,手也不安分了,先是反握住她的,五指慢慢扣进去,攥紧了。雨声在帘外缓缓荡开,如梦似幻,恍如躺在小舟,小舟又在鹅羽似的波涛中飘荡,船身摇摇晃晃,一不小心,便要使船底朝天,坠入湖中。 李妙音咬唇,鼻翼传出一声轻哼。 炽热的吻愈来愈下,他松手,往内里探。宽衣解带,如被春风打乱的花枝,缠在一处,花瓣层层叠叠,在摇动中,残留的雨水越积越多,最终承受不住,忽而一颤,花心里淌出微凉的细流,顺着长满青苔的凹槽流入水沟。 雨声渐渐止息,到了后半夜。 男人侧躺,已然睡熟。李妙音仍清醒,与他正对。幽暗中,她仔细观察起他的脸。他自小体弱多病,双颊瘦削,与父亲方正的轮廓大不相同。可下巴又是圆顿的,不至于叫人看了觉得消瘦露骨。眼皮上有一道工整的痕,睁开,便是窄窄的褶。这又与他父亲相同了。 其实鼻子也有几分相像,但更秀气,据说他的母亲是杭州府的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红颜薄命,生下范贞固的第二年,便因病离世。李妙音看过他母亲留下的诗集,其中一句“空阶月转明还缺,小阁灯昏暗亦真”,叫她记了许久。 李妙音想着,曲起腿,蜷缩起来,悄悄将冰冷的脚丫偎在他怀中。 这是她常与他父亲玩的把戏。每当她这般故意作弄范启元,他便会露出无奈的笑颜,用垂落的衣袖她的小脚包起来……面前的年轻男子似被凉到,微微蹙眉。 李妙音抿唇,有意耍坏,脚趾隔着内衫,来回搔着。 真像站在扁舟上玩杂耍,危险极也愉快极了。 玩得正高兴,范贞固忽然睁眼,蛇咬人般,一把攥住她的脚踝。 李妙音吓了一跳,不由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神色逐渐缓和,口齿不清地问她:“醒了?” 李妙音咽了咽唾沫:“嗯。” 范贞固撑起身,覆到她身上,像回到了少年时期,一头埋在她的颈窝,两条手臂搂住她的肩。李妙音垂眸,试探性地环住他,轻轻拍打起后背。 “贞固。” “嗯?”他睡眼朦胧地应。 “明年你赴京科举,指不定就留在京城当官了。启元留下的一些田产,我想着要不先记到乾儿名下……怕过两年你不在家,到时候家里又吵吵嚷嚷,害我没个着落……”李妙音拍他后背的手略有些僵。 范贞固沉默。 李妙音顿了顿,又试探道:“还有,乾儿快到入学的年纪,但没寻到合适的交书先生。我记得在姑山隐居的罗老当过你的先生,与你父亲也是旧相识。我在想,不如把乾儿交给他。” 范贞固闷闷道:“再怎么说,弟弟都是父亲的孩子,你是范家的大夫人,叔伯不会亏待他的。” “我一妇道人家,手里又没什么田产,终归……” “难怪母亲着急叫我过来,原是为这事。”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怎么会——” “我要是不答应呢?”范贞固打断了她的话。他撑起身,手肘撑在她腋下,长发垂落,扫过她的额头。“母亲打算怎么办?” 李妙音冷笑,柔荑撩开他鬓边垂落的乌发,停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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