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想着,合上盖子。 她压低声音,俯身问丫鬟:“我问你,你适才可从那小厮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这位孔按院,究竟是什么来头。” 丫鬟撇撇嘴,说:“听说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想来没什么家产,难怪出手这般小气。” “谁问你这个了。”玉箫蹙眉。 丫鬟脑袋一缩,继续说:“我还听说这位孔老爷在九江办过几桩大案,还治过洪水,疏通过河道……总之都是为民造福的好事,旁的我就不晓得了。朝廷俸禄那样少,他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小官,没什么好结交的。” “钱钱钱。就算老天爷发慈悲,找来个金龟婿摆在你跟前,你也没这个脑子从他兜里谋财产。”玉箫扯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正说着,帘后忽而传来脚步声,兴许是刚才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帘后用饭的两人。 “玉箫。”是夫人的声音。 玉箫眼皮不抬,眼珠左右一动,继而神色一凛。 她突然扬起手,举起折扇狠狠敲向丫鬟的脑门,大骂道:“主子的事你也敢多嘴!真当老爷还在?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这范家里里外外,多少眼睛盯着夫人,要挑夫人的错处,多少嘴巴等着,要拿咱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顺当的日子都过去了,你给我夹紧尾巴做人。不然——” “好了!”李妙音提了提声调。 听见李妙音发话,玉箫抬起手腕,灵敏地将折扇塞进窄袖内,向两位主子俯身行礼。“夫人。” “为这么点小事,就在屋里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叫人笑话。”李妙音说着,偷偷瞥了眼身旁的范贞固。 他背着手,微微笑着,不说话。 李妙音眼神一转,对上玉箫,便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老爷走了,你们就能骑到我头上来。这园子外的人,我管不了,我也管不住。但这园子里的事,还是由我做主的!” 话音未落,范贞固忽而侧身。他的胸口碰到李妙音肩头,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绕到后头,轻轻拍着她的背。乍一看,还以为是他搂住了她。 李妙音的心顿时一抖。 男人俯身,贴在她耳畔说:“母亲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似笑非笑的模样。 未等李妙音开口,玉箫“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巴掌,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说婢子知错,求夫人宽恕。 一连串声音干脆响亮,活像一个支撑的木杆儿,将李妙音的肋骨给顶了起来。她不觉胸口发闷,手心也出了虚汗,故意尖着声音说:“行了,快起来吧。传出去该说我苛待下人,一个寡妇吃着族里的,还成日耍威风呢。” 说罢,她头朝外一扭,脱开范贞固的怀抱,往里屋走去。 范贞固收敛了笑意,冷冷扫过双膝跪地的玉箫,转身追上李妙音。只见她坐在涂有大朵瑰色芙蓉花的杌凳上,脸微低,腰微弯,右脚踩着落地枨,百褶裙下露出一只尖头的翠色缎子高底鞋,如同一只死了的喜鹊,挂在了树枝上,扭成了个艳丽而诡异的姿态,一对眼珠子还亮晶晶的,等着蝇虫前来啃噬。 范贞固抽来一把板凳,坐到她身侧。 李妙音脚尖勾住落地枨,柔弱无骨的身子颤了颤,似是要挪凳子,好让自己离男人远些,可发出的不过是两声“吱呀”,实际分毫未动。 她垂着眼皮,下唇冻着了似的,急急抖了两下,紧跟着脸上两行清泪。 “你走……”她带着哭腔。“走,你走。” 范贞固脸色微变,胳膊伸过去一下握住了她的右手。 李妙音咬唇,对准他的手,又是捶又是打,眼泪落在他的手背。 范贞固的手顿时收紧,低声道:“娉娉,不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这几个丫鬟不懂事,我今儿便叫管事给你换几个机灵的过来伺候。” “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李妙音抬眸,看向男人,眼中噙着泪花。“你离家去考举人的那段日子,族里没少给我脸色看,凭的什么?还不是欺负我年纪轻,又与乾儿孤儿寡母?” 范贞固听了,没吭声。 他表面仍冷着一张脸,但被李妙音瞧出了些许松动。 正如玉箫所说,他尚未娶妻,身边的女人仅她一个。而她既是他的母亲,又是头一个与他共赴巫山、行男女之事的情人,枕边风多吹吹,总归能吹得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嫩角色。 李妙音见状,假意抹了抹泪,又软着嗓子说:“先前同你商量那几亩薄田的事儿,你还给我冷脸瞧,觉得我居心叵测。天地良心,我生是你范家的人,死是你范家的鬼,不对你真心又对谁真心?我反倒要问问你,你范复明要真有良心,也不至于叫他们这般作践我。”说着,眼泪一闪一闪,顺着雪腮滑落。 范贞固仍不作声,手臂搂住她的腰,下巴贴在她的发髻。 李妙音如蛇缠棍,顺势依偎在他臂弯。 她左手搭在他的心口,隔着蕉叶纹的长衣,轻柔地挠了几下,接着使劲抽泣两声,道:“早知如此,我当年就该姘个戏子来,总比在这儿被你疑神疑鬼强。” “胡说。”范贞固开口,食指点在她的唇瓣。 李妙音一双狐狸眼转到他的脸上,直勾勾盯着。 “我是醋母亲太过偏心弟弟,忘了还有我这个长子。”他食指描摹起唇线,指腹微微发红,是蹭下来的胭脂。“母亲心太小,里头人又太多,活着的死了的,都有……什么时候才能把我排第一位。” 李妙音冷哼:“乾儿是我的骨肉,你呢?你也是?天下哪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儿子。”说罢,便挣脱他的怀抱,站起身,作势要撵他出去。 范贞固反过来攥住她的手腕。 他五指微凉,冷得李妙音有些发毛。她下意识往回抽手,不料他突然使劲,力道大得简直要将她的手腕捏出淤青,恰如一条滑腻的黑蛇张口咬住猎物,獠牙嵌入皮肉,蛇身越缠越紧。 “你放手。”李妙音吃痛。 范贞固抬头看向她,冷不然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微笑。 “好姐姐,贞固错了。”他带着笑意说。 李妙音听后,脸色霎时一白。
第9章 昙花记下 幸而胭脂打得重,白了一张脸,也瞧不大出来。 她嘴角一紧,软着腰肢坐回去,嗓子微微发尖地说:“行了,尽会说些好听的哄我。” 范贞固攥着她的手腕,放在膝头,拇指摁在腕骨内侧的交接处,食指自上而下,缓慢地抚过手背,有一点粗糙,是常年练字留下的老茧。 “商小姐请母亲去游春,日子定在哪一天?”他带着夸张而谄媚的笑意,轻声问。他早已不是幼童,却要摆出稚子喜爱娘亲的嘴脸,真叫人心里发毛。 “怎么?你要跟去?小心被当成浮浪子弟逐出来。”说着,李妙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母亲说笑了。”范贞固手握拳,放在膝头,那儿留有余温。“贞固不过是想叫人裁一身新衣裳、买几件新首饰孝敬您。” 李妙音听了,在心底暗暗嗤笑。 他分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却还在这儿惺惺作态,上一句好姐姐,下一句母亲,只管同她打太极。不过,她也不指望范贞固这小子能轻易松口,把田产一口气全给她,能捞点金银首饰,攒起来,积少成多,日后也是一份资产。 心下这一番思量,李妙音倒也装模作样地笑了。 她起身,为自己倒满一杯茶水,又问:“对了,你前些日子去见孔按院,可还顺利?” 范贞固点头:“孔公率直无隐,是一位可靠的前辈,如若有他的引荐,未来在官场想必会顺当许多。” “听玉箫说,孔夫人也要去游春会。”李妙音心思一转,也为他斟了一杯茶。“我如今寡居在家,不便出门,思来想去,咱们还是得备一份重礼。既为了表示我们范家的礼数周全,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她两只小手端起茶杯,笑盈盈地举到范贞固跟前。 范贞固朝后稍倾,接过茶盏,抿上一口。 “行,账房那边我会去说,你只管叫玉箫取。”他放下茶杯,道。 李妙音没再说什么,心里只想:玉箫那两巴掌算是没白打。 当夜,范贞固歇在李妙音房内。 自然不是明着歇。 继母年轻貌美,继子正值壮年,又未娶妻,任谁见了都要说闲话,保不齐哪天下人就说漏了嘴。因而一入夜,玉箫便借口天黑,叫丫鬟们打灯笼送大少爷回去,夫人这边要吹灯歇息,等送完了大少爷,几人各自回屋歇息,不必再来回折腾。幸好有玉箫,还好有她。不然,李妙音早躺进棺材,入了土,化为一座木雕的牌坊。 范贞固出了古春园,会叫丫鬟们离去,等人走干净,再打假山后头绕回来。春月夜,丝毫听不见夏日的蝉鸣、鸟啼,静谧到出奇,一如悬挂在天幕鹅黄色的月亮,剔透且冰冷。范贞固走到平房小小开着的侧门,弯着腰,钻进去。背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喵呜——”,大概是窝在草丛里的猫被惊动,纷纷站起来,一双双亮闪闪的瞳孔紧盯着他。 侧门嘎吱一声,合拢。 范贞固提着灯笼进屋,继而吹了火,将它随手放在桌上。 穿过雾般的帷幔,他见李妙音端坐妆台,拆了首饰,发髻鼓鼓囊囊地堆在颈后。她回眸,瞥见范贞固,脉脉不语。烛火在眼波间荡漾。范贞固情不自禁地上前,搂住她瘦削的肩,面庞贴在她乌亮的鬓边。 铜镜清晰地倒映出二人的面容,像情人,又似姐弟,但要说母子,多少勉强。 李妙音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皮又一抬,瞥向镜中的他。 分明只相差三岁,可一个的人生已然到头,另一个人生却刚刚开始……尽管李妙音知道,这与他毫无干系,启元待她也相当好,但当两人的面孔出现在同在一面镜中,紧紧挨在一起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和嫉妒倏忽从她的心头升起。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去京城考试,可以娶妻生子,可以与叔伯夜里在画舫游船。 真不公平。正乱想,范贞固垂眸,唇瓣微微含住她的耳廓,抿了一口似的,在耳边呢喃:“娉娉替我梳发。” 李妙音回神。 她起身,让出位置,站在男人背后,替他拆下束发的网巾。 黑发柔软且阴凉,李妙音捧在手心,用檀木的月牙梳一下一下梳理着。 屋外有一两声猫叫,声音拖得很长,挠得人心痒。 不知怎的,李妙音想起范启元仍在世时,也会这般替她梳发。梳完,他都会怜爱地替她涂抹头油,男人一边爱抚着发丝,一边说“乌云半卷镜中天”。每每听到这种话,李妙音都要羞一阵,嗔怒地说他是“温八叉”。范启元倒也不恼,反而搂着她,又念了一句“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迂腐又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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