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等到入洞房,孔怀英才发觉上当。 灯下闲读、红袖添香,都不假。 但,是她灯下闲读,他红袖添香。 阿紫一双眼睛在两个主人间滴溜溜转,抿起唇,拼命忍着笑,给两人布筷。 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烧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上浮着酥脆的猪肉渣;一盘雷笋焖腊肉,笋是刚挖的,鲜脆中带了一丝干涩,肉则是过年剩下的,从九江府一路带到苏州府;四碟小菜,酱瓜、糟萝卜、醋豆角、绰芥菜,从腌菜的瓦罐里各挑了些,也是从九江带来的。 两人吃着夜饭,孔怀英突然想起查案的事,便问:“明日子安到了,我带他上酒楼去,行不?” “不许。”姜月娥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喜欢。” “江东悍妇。”孔怀英嘀咕。 正嘟噜,一只小手暗暗爬到他脖颈后,重重一捏,继而软糯的声调打男人耳边阴嗖嗖吹。 “哎呀,官人刚刚说什么了?妾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孔怀英急忙牵住她的小手,满眼诚恳道:“在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油腔滑调。”姜月娥轻哼,手轻轻一抽,脱开他的大掌去拿汤匙。“我也许久没见魏哥,与其叫他睡在驿站,不如把人带回来。我叫阿紫买点好菜。” “夫人真是贤惠。”孔怀英乐颠颠地抢走汤匙,给她盛了一碗豆腐汤。 第二日,是个阴天。 孔怀英一早起来,到江边迎接魏子安。 早春的晨风仍有些冷峭,略过江水,像白布进了染缸,带起一阵发凉的水汽,灌进了孔怀英宽大的衣袖。他一袭碧绿长衫,守在岸边,薄雾中,一只乌篷船打碧绿的江面驶来,船夫站在船尾摇橹,篷上立着一只脖子绑红绳的鸬鹚。 小船靠岸,船舱钻出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庞方正,皮肤黄黑,便是魏子安。他见了孔怀英,拱了拱手,低低叫了声“孔公”。 两人在岸边一番寒暄后,先去衙门放了包袱,继而带上几名衙役,一同骑马到了停放尸体的护城河边。 几日过去,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隔了十几步,都能闻到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 孔怀英连忙叫人点燃苍术祛味,自己停在十步开外,袖子捂住口鼻,朝竹席上陈列的死尸张望。 “臭成这样,居然还有人来看。”他道。 “老爷您不晓得,早两天还热闹呢,现在是臭得叫人受不了了。”守尸的耆长也捂着鼻子,呼噜呼噜地笑。“这人身上每一只蛆,都是被人活生生看出来的。” 魏子安叫衙役把焚烧的烟雾往尸体那边扇,又拿涂满麻油的汗巾蒙住口鼻,舌根含上一片生姜,一言不吭地步入浓烟。负责唱报的衙役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初检后,周围都撒上了石灰粉。魏子安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近尸体。盖尸的麻布上停着苍蝇,掀开,爬满蛆虫。他起身,叫人去打河水。 几人在浓烟中反复进出,用清水洗干净皮肉。污水顺着地势流到护城河内,连带令人反胃的活物,一并沉入河底。冲刷过的尸体依旧庞大,像个饥荒时饿久了的贫民,吃了太多土,肚皮滚圆。一个随行衙役嘟囔了句“洗了头死猪似的”,另一个则说“可别爆炸”。 魏子安面不改色,蹲下身,开始检查。 负责唱报的衙役也提笔。 “死者身长七尺,胸前、肚皮处有青绿色,尸体已肿胀发臭,估计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旬日前。是说从现在开始算。”他每说一句便会顿一下,等待衙役记录。“指缝无泥沙,两手不拳缩,没有挣扎迹象。” “头面膨胀,头颅无伤。头发……脱落,也可能是秃头。两眼紧闭,眼球完整。”魏子安说着,翻开死者的眼皮,接着又去掏鼻孔和嘴。“鼻孔、耳孔有血水,嘴里也有血污,嘴唇翻张,颈部、胸部、腹部无伤……稍等。” 魏子安别过脸,深深吸上一口苍术烟雾,转回来,两手往死尸的下体探去,又捏又摸。 短暂的沉默后,他抽出手,道:“是男人,但两个肾囊和一个阳锋,不见了。” 衙役的笔悬在半空,试探性地看向孔怀英。 “就是……你当男人的东西,没了。”孔怀英小声说。“河里泡太久,一些东西……可能就被青鱼吃了。” 魏子安起身,指挥衙役将尸体翻面。 兴许是打捞上来后,时间过去太久,后背一层皮肤黏在草席上。 跟来的衙役见了,脸色都不大好。 也难怪他们先前想以“腐烂严重、不能尸检”为由搪塞。 魏子安继续检查。 后脑、项部、背脊、腰、肛门无伤。 但腐烂尚未完全的臀瓣,隐约有杖伤的疤痕。 摆弄足部时,也有些松动。 魏子安道:“葱白拍散拿过来。” 左右心领神会,用瓦盆装着拍碎的葱白,和一罐黑醋、几张白纸一起送来。魏子安将葱白敷在臀部,又用醋浸透纸张,盖了上去。 做完,他又一次站起。 孔怀英连忙叫人烧一盆炭火,往上浇了两瓶醋。等魏子安迈出石灰圈,先在弥漫着醋味的炭火上来回看了几遍,又按“大”字模样,在苍术烟雾里熏了会儿,才镇定自若地出来,向孔怀英行礼。 “子安,怎么样?”孔怀英问。 “是个男人,身长约七尺,牙齿完好,年龄不会太大。但那个——”魏子安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孔怀英点头如小奸啄米,挥挥手叫他继续往下说。 “似有受过杖刑的痕迹,但具体要等一个时辰后,揭开纸张查看臀部有无伤痕。至于是不是溺水而死,我暂时看不出。”魏子安说着,又问。“孔公,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二十一日。”孔怀英道。“按你的说法,往前推,案发时间在——既望。” 魏子安摇头:“初春水寒,尸体要过好几日才浮出水面。既望之前,我估计是十三日。” “苏州府商贾如云、人员繁杂,如今衙门尚未接到有关男丁失踪的报案……子安,你恐怕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孔怀英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忙了一上午,你抓紧去驿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正聊着,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有人报案!”
第6章 公案下 话音方落,来人勒紧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孔怀英跟前。 “孔老爷,庆福寺的住持来衙门报案,说日前走失了一名和尚。”他单膝跪地。 孔怀英与魏子安对视一眼,转过头对前来的差役道:“先将他带来。” 差役接令。约莫半刻钟的功夫,他骑着马,带着住持飞奔而来。那老住持颠簸了一路,下了大马,两腿微微颤,像一双打哆嗦的筷子,夹不住东西,只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孔怀英跟前。 “贫僧见过巡按老爷。”住持磕头。他披挂的海清衣颇为老旧,从佛手黄洗作了姜黄,脚上是一双针脚整齐的黑布鞋,反倒新得出奇。 孔怀英道:“听说你的寺里走失了一个和尚?” “回老爷,约是在十六日的傍晚,寺中负责烧火的沙弥发现,一名法号叫净业的僧人,下山采购米粮,三日未归。”住持说。“贫僧本以为他路上有事耽搁,直到今日听香客说起护城河里飘上一具无名尸,这才急忙赶来报案。” “这位净业法师,多大了?” “回老爷,二十八了。” 孔怀英沉吟片刻,又详细问了他的身量样貌,得到的答案与适才的验尸结果相差不多,这才满意地点头。 “去看看吧。”他望向魏子安,示意他带老和尚去认尸。 魏子安问唱报的衙役要来两片生姜,一片含在舌根,一片递给住持。 火盆再度燃烧,两人缓缓步入苍术焚烧出的烟雾中,袅袅烟尘,颇有神仙幻境的滋味。尸体停在河道边,被冲下水的蝇虫嗡嗡地飞回来,不停兜圈,生与死,死与生,随蝇虫躁动的振翅声,模糊了界限。 两人走到腐烂的尸体旁,住持低头瞧了眼死状,眯了眯眼,手指捏住僧袍内的佛珠,不停念叨“阿弥陀佛,如露亦如幻”。 魏子安蹲下,熟稔地揭开白纸,又叫人拎来水桶。他舀上一勺冷水,搓洗掉皮肉上的酒糟与香醋,见到了斑驳的伤痕。 他指着伤痕问:“受过杖刑?” 住持摇头。“贫僧不知。” 魏子安点头,又抬起死人的脚。“是跛足?” “不是,但半月前他打水,不慎崴脚。”住持道。 魏子安再点头。“那就对了。”他起身,拿麻布擦了一遍手。 按规矩,得先将报案人押在衙门,等候审讯。可那老主持听了,跪在地上大喊冤枉。孔怀英新官上任,也不想与周边的佛堂起冲突,便挥挥手,招来一名衙役,命他随主持回佛寺,等将尸体处理好,再带人去佛寺盘查。 安顿好,一干人打道回府。 魏子安去驿站放了行囊,洗漱干净后,策马到官府。孔怀英正处理日常文书,魏子安不过一仵作,不敢打扰。他转道去内衙,站在角落,听那儿的听差们吹了会儿牛皮。嘴里的无非是赌桌上的坏手气,窑子里的水灵娼妓,苏州府内哪村的谁是个刺头,自己狐假虎威耍了什么威风…… 听多无聊,魏子安打了个哈气,问唱报的要来验尸记录。他抄录了一份张贴在衙门的大门口,万一除了那和尚,还有符合条件的人员失踪,家人也好过来报案。 待孔怀英处理完公事,两人出门吃午食。 日头升到穹顶,打背后照过来,人影摔在石板路,瘦长的两条,肩并肩,脑袋朝下,如同倒吊着的死尸,勒住了脖子,捆住了手脚。孔怀英虽说为官清廉,又被妻子管着,兜比脸干净,但较之仵作,还是富得流油。 他主动请客,拉魏子安进到一家酒肆,选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栽种一棵玉兰树,枝干已抽芽,将发未发。午时的酒楼吵吵嚷嚷,孔怀英叫了好几次,才叫来跑堂。他要了两碗三鲜大面,半只酱鸭,一碗猪头肉,再加一盘满当当的清炒蚕豆。 酱鸭是熟食,最先上来。魏子安将第一筷让给了孔怀英,见他吃了,自己才动筷。鸭皮油亮,放进嘴巴里一嚼,咯吱咯吱响。 孔怀英拿筷子灵活地夹出嘴里吃干净的鸭骨头,问对面人:“子安,你从九江府过来,路上可还顺利?” “还行。”魏子安淡淡说。“路上险些遇到拦路的强盗,还好马夫老道,临时改路走了小路。” “哈呀,世风日下。”孔怀英一拍大腿。“本以为扳倒了严党,天公能为之抖擞,如今想来,分明是我等一厢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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