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蚕豆与三鲜大面一齐上来。白瓷大碗内,一团热气直往上升,黄橙橙的奸蛋和白中透黄的蛤蜊窝在水汽里,像刚从草地里开出来的野花,甚是讨喜。可惜店家吝啬,只给了一对虾,个头也不大,外壳鲜红,缩在滚烫的面条下。 孔怀英把鲜虾挑出来,咬掉头,吸了口汤汁,直说鲜。 “话说孔公,今天来的这个主持,我怎么想怎么蹊跷。”魏子安的筷子伸向酱鸭。“按理说,僧人下山采购,都是当日去、当日回。再不济,也是今天去,明天回。结果那主持说,这位净业和尚,下山三天没回来,全寺上下最先发现的是烧火的小沙弥……而他知道后,也不急着报案,直到我今日过来复检……” “你瞧见他的鞋了没。”孔怀英冷不丁问了个不相关的话题。 魏子安摇头。 “鞋很新。”孔怀英不紧不慢地说。“他从山上下来,走到衙门报案,鞋面却干干净净,不应当。而且他的鞋新,袈裟却像洗过了很多次。哪怕说是为了见官差,也应当先想着穿一身新衣裳,而不是换一双新鞋。” “冒认尸体?” “不一定,得去了佛寺才知道。”孔怀英思忖片刻,又说。“子安,你与我初来乍到,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当地人与你我同行,免得犯了忌讳。” “那几个衙役不都是当地的?” “唉!我是说能拿主意的。”孔怀英说。“我在苏州府曾有一位旧相识,可惜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昨个儿我见了他的儿子,才秀明达,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孔公,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毕竟是旧友之子,明年又要去考会试。”孔怀英笑笑。“等结案,我想带他一起去拜见知府。” “等结案再说吧。”魏子安低头,望着面条。“尸体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还放在河边,再放真炸了。” “哎哎哎,吃饭呢。”孔怀英埋怨,筷子敲敲碗边,叮咚作响。 他扬起手,换成汤匙,一边舀蚕豆,一边同魏子安说:“我已经派人去敛尸,冲洗后搬回衙门,存入冰窖,等结案后再安葬。你如果还有疑虑,想再验尸体,趁早。等冻成一块死肉,就真什么都瞧不出了。” “是,”魏子安颔首。 “好了,子安,先吃饭。”孔怀英道。“晚上到我家喝酒,月娥亲口说的,你可不许推脱。” 提到姜月娥,魏子安一愣,不由低下脸。 “夫人可还好?”他问。 “好着呢,就是怀着孩子,脾气愈发坏了,”孔怀英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魏子安喃喃,夹起一筷子三鲜大面。面提得太高,一片笋干溅出来,掉到地上,他赶快俯身捡起,塞进嘴巴里,好似吞下了个秘密。
第7章 昙花记上 吃饱喝足,孔怀英结账,与魏子安一道离开酒肆。 午后天光甚好,全然没了清早湿漉漉的郁气。两人一肚子饭食,胀得慌,又遭这暖融融的太阳一晒,更是头晕脑胀。孔怀英是当老爷的,迟些回去也没人敢说,而魏子安刚被调来苏州,身旁这位顶头老爷忙着赏春,不着急回衙门,他更不必担心,乐得自在。 是时春风拂面,行人如织。孔怀英见了,不由迎风击掌,轻声哼唱:“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唱罢,他又大笑着同魏子安说:“苏杭历来便是腐化堕落之地,古人诚不欺我。” 也不知溜达了多久才回衙门,午后的时光过得极快。 魏子安本想借口收拾行囊,推掉孔怀英的邀约,可拗不过他拿老爷身份压人,只得翻身上马,跟在他的车后,进了宅院。 姜月娥见了魏子安,福了福身子,亲昵地唤了声“魏哥”。 进了厅堂,各自落座。 姜月娥唤来阿紫奉茶,自己则赖上圈椅,胳膊倚靠着扶手,与魏子安聊了些近况。 魏子安的父亲曾是姜家的管家,深得器重,魏子安自然成了姜家长子的伴读。姜月娥幼时顽皮,爱与几位兄长一同玩耍。一来二去,魏子安便与她以兄妹相称,给她买糖人,叫她骑在肩上四处跑。 等到魏子安年满十二,父亲想叫他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也是承蒙姜家人的恩惠,他花了些银钱,将儿子送进官府里,跟着仵作学验尸。虽是贱差,俸禄勉强糊口,但相比跟在贵人的屁股后头溜须拍马,要自在太多。 两人也因此断了联系。 再见面,是十三年后。 孔怀英被调到九江府任职,因一桩杀妻案,与身为仵作的魏子安结识。两人一见如故,孔怀英不讲尊卑等级,爽快地请他回家做客。等人到了,已为人妻的姜月娥一见,不由惊呼,“啊呀,魏哥!”…… 聊着聊着,月亮渐渐从云层里亮起来。厨娘做好饭,几人移步膳厅。上桌,阿紫点起油灯,人的影子刹那间立起来,又如云影般在新粉刷好的墙壁上来回晃。 席间,姜月娥说起给范家回礼的事。她讲范家的小儿子,没成亲,礼物却周到。孔怀英告诉她,范家有一位未亡人,与姜月娥年龄相仿,是他师兄范滋荣续弦的小妻,可惜成婚没三年,范滋荣便因病离世,叫她守了寡。这次估摸就是她帮忙筹备的礼物。姜月娥听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似是叹惋。 她咬了咬箸筒,又把话头引到魏子安身上,问他可娶亲了? 魏子安笑笑,说不曾。他看着对面女子一下一下咬着筷子头,有些坐立难安,心也跟油灯下的影子那般,晃动不止。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着,坐到饭菜凉透。将近午夜,姜月娥打起哈欠,偎在夫君怀里。孔怀英与魏子安说着堆在书房里的府衙卷宗,叫他有空和自己一起看,兴许能找到线索,人多力量大嘛,又时不时将手伸到姜月娥身旁,替她打扰人的小飞虫。 魏子安答应了,想着尽快结案,自己尽早回九江。 两人又聊了很久,灯油越来越浅,快烧干,才想起时候不早,该睡了。 回到客房,魏子安头枕在袖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疑心自己来苏州府是个错误。他一会儿想着无比肿胀的死尸,一会儿想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和鲜甜的三鲜大面,一会儿脑海里又浮现出此刻的明月与姜月娥微微隆起的小腹。 半梦半醒间,屋檐传来猫叫春的声音。 “喵呜——喵呜——” 起初是一个,很快又成了两个,你问我答,彼此唱和。 夜风打门缝里钻入,床头的油灯突得微微一颤,连带豆大的火焰跟着打了个哆嗦。魏子安觉出些冷意,扯紧被褥,闭上眼,强迫着自己放空脑袋,勉强睡去。 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愈发急促。 不知几更天,魏子安恍恍惚惚地爬起,想去茅房撒尿。他披上粗布氅衣,推开客房门,正对上一轮洁净的明月,如同新磨过的铜镜,将他的面孔清晰地映照出来。 入夜后,屋内的陈设好似换了个模样,又像是误入了另一栋园子。魏子安借着月光,寻了许久,都找不着路。惨白的月,照得满地白光,料峭的春风打身后溜过,魏子安后背微微发凉,一时悚然。 突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魏哥?” 魏子安转身,瞧见姜月娥站在不远处。她右手举着一盏油灯,左手护着微弱的灯火,正关切地望着他。 “大晚上的,你出来做什么?”魏子安后退半步。 她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拿一根红绳扎起,上身是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短衫,下身是随意的裤装,趿拉着鞋,分明是居家的打扮,与话本里吃人心肺的妖魔全然不同。 “屋里茶喝干了,我出来新拿一壶,明早怀英要喝。”姜月娥道。“魏哥,你呢?” “我?我和你一样。”魏子安连忙说。 “膳厅就在前头,魏哥与我同去?”她遥遥指向前方的黑暗。 魏子安的心无端一跳,慌忙改口:“不,不了,我不渴。” 姜月娥皱起鼻子,笑了下,甚是稚气。 瓦片乒乓响,大抵是求欢的猫儿在屋顶打滚嬉闹。 “那我先走了。”姜月娥带着笑意,说。“夜里黑,魏哥要小心。” “等等。”魏子安像着了魔,冷不然叫住她。 姜月娥回眸,困惑地看向他,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几年不见,月娘好像长高了。”魏子安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简直是在说梦话。 姜月娥扬了扬眉毛,冲他做了个鬼脸。 “魏哥早些睡,”她言笑晏晏地说完,去膳厅拎了一个茶壶,转身走入卧房,合上门,严严实实的,一丝缝也没有。 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可能是天快亮的缘故,他没再听到那凄厉的猫叫。 翌日,魏子安早早告辞。孔怀英梳洗过后,也去官府处理公务。姜月娥待在家中,指挥着阿紫里外翻了一通,从孔怀英的收藏里找出荆溪产的茶壶与几个装茶叶的盅子,当做给范家的回礼。 她搬出茶具,又想起孔怀英同自己说,范家有一位未亡人,心下不忍,便唤来阿紫,去妆奁匣里搜罗出一对金牡丹花头银脚簪,算是给她的礼物。 送到时,范贞固正在“古春园”里用饭。 因而李妙音房内的一个丫鬟,先替大少爷收下了礼物。她听说是孔按院孔老爷送来的回礼,笑眯眯地拉住跑腿小厮,亲热地问他里头送的是什么礼。小厮脸一红,说是一套茶具,送给范大少爷,还有两个银脚簪,送给范夫人。 丫鬟听了,顿时变了脸色。 她打发走小厮,将礼物送入房内,忍不住同屋内的其他女婢埋怨起来。“这巡按老爷来头大,礼物倒这般寒酸,真不够看!夫人拿了上好的珊瑚串去,他们就回个银簪,也不怕叫人笑话!” 话音未落,后脑勺便被人拿折扇狠狠敲了下。 湘妃竹的扇骨,啪的一声砸下来,敲得脑壳又疼又麻。丫鬟转身,正要骂人,目光却正对上面无表情的玉箫,霎时怯了。 玉箫冷哼,拿着扇子说:“在夫人房里也敢胡说八道,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讨打。”
第8章 昙花记中 丫鬟低着脑袋,不敢接话。 玉箫板着脸,掀开送来的礼匣,往里头瞧上一眼。一套荆溪产的青花瓷茶具,一对金花头银脚簪,算不上寒酸,但相较于送出去的,回给夫人的那份确是轻了些。 不该呀!这位孔按院是老爷的旧友,又是少爷亲自上门拜见的前辈,应当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再说,巡按御史的官职不高,却是一份有实权的差事,绝不缺巴结的人。难道是瞧不上咱们夫人?不成,这人的底细必须得摸清楚,以他的地位,要是能开口为夫人说上几句话,大少爷手里的田产,说什么都得匀给小少爷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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