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她道。“范举人前途无量,未来是范氏的大家长。我这个守节的寡妇见不了人,孩子自然也是有名无分。” “不是因为这个。”范贞固淡淡笑着,满心不快。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李妙音觉出自己的虚张声势被他看穿,仍不甘地盯着他,睫毛微微颤动。 她手腕使劲,想抽回来,他突然使劲,制止了。 范贞固含着笑意俯身,凑近她,低语道:“娉娉,你对我不真心。” 说罢,他出门。 发痴的鸟儿发出几声清冽的啼叫。 范启元在世时,曾说,吾儿天性阴鸷,非君子之材。 李妙音如今想来,半分不差。 这般清醒到天光大亮。 玉箫端着铜盆,停在帘后,迟疑地唤了声“夫人”。 李妙音翻身,靠着冰凉的瓷枕,轻声唤她进来。 玉箫俯身钻入帘幕,见帷幔中只剩她一人,一时间神色复杂。她放下水盆,替主子掀开帷幔,又打开窗户透气。雨已经停了,透明的水珠沿着绿芽往下坠,猫儿不知去了何处,院子安静得可怕。 李妙音坐到妆台前。玉箫弯腰,替她挽发。满头乌发,一根红绳,发尾抹上了发油,挽成燕尾的模样堆在颈子上。接下来是上妆,玉箫拧开鸭蛋粉,正要往上扑。李妙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 她撇过脸。“别弄了,弄给谁看。” “夫人——”玉箫欲言又止。 “人老珠黄,不弄也罢。”李妙音赌气般,夺过玉箫手中的瓷盒,重重拍在梳妆台。 玉箫垂下眼帘,在手心晕开胭脂,又撕下一片棉花,极轻地问:“夫人,大少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未亮便走了。”李妙音自嘲似的笑了笑,低低回。“男人就是这样,到手前百般殷切,可一旦得手,就弃之如敝履。” “夫人稍安勿躁。”玉箫边说,边往主子的脸颊抹胭脂。“大少爷尚未娶妻,眼下还算是被您握在手里……婢子只怕到明年,大少爷赴京赶考,考中了个状元、探花,留在了京城。” “坏就坏在他考的中的。”李妙音叹息。“这我知道。” “所以不论如何,您得想个法子,把老爷留下的那点田地从大少爷手里要过来。”玉箫道。 李妙音听完这一席话,眼珠子左右动了动,稍一思量,便起身,到作嫁妆的红木箱里翻找了一阵。她先摸出一个鸟头金簪。鸟头有些许损毁,尖端发黑。李妙音见了,蹙眉,慌忙将鸟头簪塞回去,转而取出一块雕龙画凤的松烟墨,然后拿出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一个珊瑚串。玉箫适时递来一块绣帕,替她将墨放在帕子里裹好。 她叫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叫她将这两样东西送给大少爷。 告诉他,这是给孔巡案的礼物,叫他登门拜访时,莫要忘了带上。 以及,母亲时刻将他放在心上。
第4章 公案上 收到礼物,范贞固微微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看向佣仆。 “母亲可有说什么?”他问。 “夫人说她时刻将少爷放在心上。” 范贞固听闻,仍噙着那一抹浅笑,点了下头,道:“母亲费心了。” 说罢,他屏退仆役。 打开匣子,里头装着一串朱红的珊瑚串,沾有些许残香,是妇人常用的玉簪粉。 范贞固取出珠串,拿在手里,垂眸轻嗅,笑意更浓。 “娉娉,”他呢喃。 过了晌午,歇了一阵的春雨重整旗鼓,淅淅沥沥地落。范贞固唤来一名细心的小厮帮忙打包礼物。是一幅沈周的山水画,奸心装裱后,以丝绢包裹。他带着字画坐上马车,离开无妄园,雨势渐急,如在茫茫江雾间航行。伴随一声马的嘶鸣,车停了,春风带着细雨灌入布帘。 孔巡按来苏州不足半月,几日前,刚搬入位于虎丘的新居。 宅院不大,也实在有些老旧,胜在清雅。 范贞固缓步迈入,几步便能遇到一个敞开的箱子,里头是还未收拾好的杂物。他绕过,跟着一名老仆来到书房。房门没关,留了一道小缝。仆人刚要拉门,便听咣当一声。接着,屋内传来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别拉门!不能拉的!你们要进来,就从缝里钻进来。” 范贞固透过门缝,狐疑地朝里头瞧了眼,才两手提起衣摆,猫着腰,钻了进去。 他进到里头,回头一看,发现门后立着一个梯子,再往上瞧,原是屋顶漏了,还没来得及补。苍白的天光打拳头大的窟窿泄进来,雨丝像蛛丝,在屋内结着网。 屋内比屋外还要乱,两本新书叠着八本旧书,一层层堆上去,错综复杂,垒成了个书山。 书山里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瘦高个,皮肤蜜黄,颧骨很高,嘴唇上的胡须像用剪刀横着一把剪掉,整齐极了。 见到范贞固,那男人伸长脖子,仔细瞧了会儿,突然抚掌,笑道:“你就是范公的儿子?” 范贞固连忙作揖:“见过孔先生。” “不必拘礼。”孔怀英撩起衣摆,打书堆里跳出来。“我与你父亲师出同门,你也算是我的侄儿,何必如此见外。” 说着,他快步走来,亲热拉住范贞固,带他坐到随意扔在地面的蒲团。范贞固表面笑盈盈的,眼神则悄悄挪到他握过来的手上,嫌恶一闪而过。 “你大伯先前来找过我,说你明年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孔怀英道。 “是。”范贞固垂眸。“恳请孔先生为小生指点迷津。” “没什么好指点的,去考就是了。范公当年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可把我等庸才羡慕坏了。所谓虎父无犬子,你如今也才二十出头,不迟。”孔怀英拍拍他的后背。“京城气候寒冷,不比苏杭,记得多带些衣裳。到了会馆就安心温习功课,熟读四书,京城那些浮夸纨绔可交可不交。考中了,多的是小人巴结。” 提到父亲,范贞固似是不悦,唇角仍上扬着,客气道:“谨遵先生交诲。” “你若是考中,想留在京城,就去拜访你父亲仍在京城任职的旧友。严党倒台后,不少前辈官复原职,多多少少能帮上你。不过,京城那个天气,真叫人受不了!春天的时候,一起风,到处是黄沙,半点绿意也见不着,烦人啊。”孔怀英边说边比划。“更别提花销。京城的东西不见得有多好,价钱是一个比一个贵,就那点俸禄,刚开始肯定撑不住。你要是图清闲,就申请往南都调,离家近、开销也小,仆童、帮佣都能从家里带过去,省不少钱。” 男人越讲越热切。 范贞固垂着眼,默默听完,装作不经意地拾起一本书,暗暗转了话题。 “您可是还没招到合心意的佣仆?不如我明日叫家里的杂役过来,帮您一起收拾……”“不碍事,”孔怀英摆手,“大半是从官府借来的陈年卷宗,看完就要还回去。” 范贞固挑眉。 “护城河里的那具无名尸,你听说了没?” “略有耳闻。”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猫妖杀人。” “孔先生信这个?”范贞固笑一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怀英却板起脸。“不论如何,都得尸检之后再说。” 范贞固略有些讶异,问:“这都好几天了,仵作还没报检?” “别提了。”孔怀英苦笑着摇头,长叹一声。“巡捕赶到时,尸体旁早已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再加上经水泡发后,尸身肿胀,臭不可闻。仵作便想用尸体腐烂、不能检验来搪塞我。眼下我叫耆长看守尸体,等待复检。复检官还在路上,明早能到。他是我从九江调来的,经验丰富,等他到了再进一步检查。” “辛苦孔先生了。” “对了,”孔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范贞固。“你是当地人,可听过废园有猫妖的传闻?” 范贞固左眼一跳,道:“未曾。” “据说是流传在妇人间的神祇,与坑三姑类似,同是来路不正的邪神。”孔怀英低声道。“也是,你年幼丧母,真不一定听说过。”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是听下头人说的,讲三十年前也有一桩相似的案子。死的是个无赖,失踪了好几日,突然有一天从池塘里浮出来。当时按失足落水结案的,但有传闻说是猫叫勾人,被叼走了魂魄……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 “万一真是猫妖作乱,孔先生打算怎么办?” “要真是邪祟,找道士开坛做法便是,”孔怀英道,“我更怕鬼后有人。” 范贞固听闻,沉默不语。 两人静了一会儿,又聊了些诗文上的事,直到晡时将近,范贞固才起身告辞。他将带来的礼物送给孔怀英。孔怀英没打开,顺手交给了下人,继而取来文港周坊出产的毛笔赠予他,祝他明年中第。 送走小辈,孔怀英的心情甚好。 他背着手在书屋内转了两圈,活络一下筋骨,又埋进书堆里继续查看卷宗。 雨停一阵、落一阵,书屋内也是干一阵、湿一阵。江南早春,总这般不干不净,没个痛快。 忽而几声“咚咚咚”。 孔怀英抬头一看,瞧见门缝里钻进一个小脑袋。 “老爷,夫人叫您去用夜饭,您快……”阿紫拼命仰起脑袋,看向孔怀英。 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她的额头。 “哎呀,老爷,这屋顶可不能再拖了!”阿紫惊呼,急忙将脑袋撤出书房,两手扒着门板,冲里头喊。“您再这样,我就跟夫人告状去!” “别!你千万别跟夫人说,你讲了她非得拿扫帚揍我!”孔怀英嚷嚷。“我讲真的,她怀着孕呢!你个小丫头可别气她!” 阿紫才不理。她皱皱鼻子,一溜烟跑走了。
第5章 公案中 孔怀英见状,两手提起衣摆就往外追,跑太急,险些卡在门缝。 他奔过廊道,一路跑到膳厅,只见阿紫站在一位妙龄女子旁,替她倒春茶。女人不过二十四五,正赖在扶椅上,摇着白绢折扇。她身上是鹅黄的长衫,淡绿的百褶裙,迎春花般斜斜开着,小腹处微微隆起,怀胎四到五个月的模样。 她转头,见夫君毛躁的模样,噗嗤一笑,扇子遮住半张脸。 “看你那傻样。”姜月娥调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家压养了条大黄狗,啪嗒啪嗒满屋子跑。” 孔怀英委屈地瞪了眼阿紫,一撩袍子,坐到她身边。 他少年家贫,常年寄居佛寺,后来到庐山求学,直至三十岁中进士后才成亲,娶了姜月娥。她是同僚家的次女,初见时,两人隔一道纱幔。轻纱后,少女面目模糊,唯有袖中清雅的焚香,随午后的微风暗暗传来。那一瞬,孔怀英像生了大病,眼前好似瞧见未来自己灯下闲读、夫人红袖添香的美好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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