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担心过头了,”小童笑道。“少爷刚从范大爷那儿接手了几间铺子,往后夫人要是想做衣裳、想打头面,说一声便是。” 玉箫的眼珠子左右动了动,声调高了几分:“什么铺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好像是几间金铺,几间卖杭绸的。说是叫少爷安心备考,争取明年会试中个状元回来。” “哎呀,大爷有心了。”玉箫笑道。“对了,方才那些话你可别同少爷讲,讲了他要与夫人怄气的。到时候,你我都得吃板子。”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转走话头,有意说了不少好话,又从腰里摸出些碎银角,塞进对方腰带,哄得那小童一口一个“好姐姐”。 等回到古春园,天渐黑,玉箫避开众人,打红木箱底的暗格里摸出两盏白玉桃式杯——这还是老爷在世时,送给夫人的。夫君去世后,李妙音费尽心思,将这些东西藏了又藏,才没叫三婶搜刮去。 李妙音见玉箫回来,连忙拉住她,问她事办得怎么样。 “夫人放心,”说着,玉箫打袖子里掏出几两银子,给她瞧。 李妙音取过银锭,捏在掌心。分明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物什,却能叫人的手心阵阵发热。 她叹了声,默默掂量着那几两银子坐到凳子上,胳膊横在桌面,摊开手,蜡烛微弱的火光照着银子,表面流动着润泽的光泽。李妙音看着看着,心想:往回倒五年,哪会为银子发愁?她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任谁都能过来踩一脚。 且说三房,官人屡试不中,不得已靠家中积蓄,当起了“牙人”,以贩卖古董书画为业,常年游走在苏州府、松江府与杭州府之间。如今过得这般滋润,银子流水般往外花,还不是靠范启元留下的收藏? 就那一下,她冷不丁怨恨起范启元。 他若是个刚及冠的少年,她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成了现在这要老不老的模样。 越想心越冷,李妙音不由攥紧手。玉箫打包好礼物,折回来,俯身道:“夫人,我适才去给少爷送金华酒,听他屋里的小厮说,少爷从范大爷手头新收了几家金铺。” 李妙音听了,眼帘低垂,两腮微微颤动。 不知沉吟多久,她将银锭重重一拍,后槽牙咬紧,冷笑道:“他倒藏得严实。” 玉箫伸手拾起银两,塞回袖管,悄声道:“少爷说到底是个外人,不与咱们一条心。” “他当然把我当外人,我能不晓得!范贞固这没心肝的,是想拿钱来逼我乖乖就范呢。”李妙音又是气忿又是伤心,眼神先是一低,继而骤然一抬,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紧盯着玉箫,瞳仁漆黑。“呵,再怎么说,我都是他娘亲,乾儿是他弟弟。我要过不好,他也别想好过……他范贞固不是最爱在外头演孝子把戏?行,要真把我逼急了,逼到那一步,我什么都敢往外说,叫世人看看范举人是如何爱他的母亲的,横竖是一死,我死也拉他做垫背!” “夫人莫要说气话。”玉箫赶忙劝诫。“少爷兴许是刚把铺子收回来,没来得及同您说。您这一着急,反倒自乱阵脚。”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李妙音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又冷冷道。“去,明儿叫人带乾儿去给范贞固请个安,叫他好好陪一陪弟弟。” “喏。”玉箫行礼,退下去了。 独留李妙音在屋内。 她仍坐在凳子上,心口嗖嗖的冒着冷气。 这感觉叫她回忆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院子里和奶妈一起踢毽子,忽然廊道走过两个人,窃窃地说父亲的某个妾室有喜,还说药婆今儿过来看过了,打了包票,讲这胎保准是个男孩。 李妙音听了,心底同样升起了类似的冷意,仿佛胃里盘踞着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她在那一刻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往后再也不是家里众心捧月的那个,会有一个更重要的生命来代替她,并且是代替一辈子。 鬼使神差的,她抬起脚,故意把毽子踢得老远,踹进花坛里。然后她指着那名妾室屋子的方向,明媚地笑着说:“她要是敢生下来,我就敢杀了他。” 奶妈吓得面无血色,急忙使劲捂住她的嘴:“小姐,小姐,这话可不能说,呸呸呸,快打嘴巴。” 只有那么一次,而且年纪很小,但不知为何,李妙音记得异常清楚。 突得,一声猫叫。 李妙音猛然回神,望向窗外,天已黢黑,到了洗漱上床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转而坐到铜镜前,等下人进来服侍梳发。 铜镜里浮现出一张美丽且憔悴的脸,皮肉仍是紧实的,可在白皙的面庞下,又隐隐透出玉石一般的淡青。老了,真的老了,自打生了孩子,她便开始日渐枯萎。 李妙音忍不住摸了,镜中的人儿也跟着抿唇。可这些落在李妙音眼中,却像在看画皮。好似有人借了她的壳,勉强苟活在这昏暗的房内,又或许她早就死了,空留一副皮囊在人世。 女人的青春岁月转瞬即逝,被锁在园中日益消逝的,又岂是花一样的容颜。 不成,李妙音暗暗道,不论想什么法子,都得把范贞固手里的田产要过来,记到乾儿名下。 她得多想点法子引诱他,她得使点手腕陷害他,她得……
第13章 奸上 蚕月朔日,惠风和畅,是个适宜出门查案的好日子。 孔怀英轻装上阵,与魏子安一起,策马出城门,来到郊外的庆福寺。 庆福寺建在城外树山的山腰。两人在山脚下马,沿着平整的石板路,拾级而上,一路碰到不少携侍女前来烧香的年轻妇人。走进寺庙,当中央的铜制香炉正冒着白烟,檀香味极浓,芬芳之中,又夹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再仔细嗅嗅,少许刺鼻的气味钻入鼻孔。孔怀英搓搓鼻子,猜测香炉内兴许是加了一纸包龙脑。 一个和尚瞧见这两位衣着体面的施主,急忙迎上来,询问他们是否要买香。一根二十文,两根三十文,若是打算为佛祖添香油钱,五百文起捐,捐一两银子可以送十支香。 寺庙中的首座会定期开坛讲经,如果施主愿意广结善缘,一次性捐十两,可以帮忙预留一个好位置。后头的禅院可供租赁,价格实惠,住进去后,可以与庙中的高僧同吃同住,每日探讨佛法,解答修行上的困惑。 孔怀英笑道:“上山的路上,我碰见的多是妇人,都是来听佛法的?” 和尚道:“咱们庆福寺居于山中,远离世俗纷扰,不少女施主爱惜名节,为了躲避男施主,故而来此上香。” 孔怀英冲魏子安挤了挤眼睛,揶揄道:“魏兄,坏了!你我这是误闯女儿国,污染了女儿家们的清净之地。” 魏子安咳嗽一声,没搭理孔怀英的胡言乱语。他取下木头做的官府腰牌,亮给和尚看,径直问:“你们住持人在哪里?我们是来查案的。” 和尚狐疑地扫过眼前的二人,不敢轻易放人进去,便请他们在此稍作等候。他双手合拢,谄笑着道一声“阿弥陀佛”,快步走入僧人居住的禅院。 孔怀英与魏子安只得等在庭院内,太阳渐渐出来,晒得人头脸发热。 魏子安到还好些,简单梳了个发髻便出门了。孔怀英身为巡按,头上戴着儒士常用的头巾,一块乌黑的方巾将长发裹得严严实实,经太阳这一晒,活像个烤炉。 孔怀英受不了这大太阳,便移到庭中栽种的一颗古树下。他盘腿坐了下来,又招招手,叫魏子安也过来坐。魏子安两臂换在胸前,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棒槌似的立在原处,死活都不肯坐。孔怀英便笑话他比自己这个读书人还要讲究。 那和尚去了蛮久,等等不来,两人为了打发时间,便闲聊起来。 “对,子安,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你听不听?”孔怀英说着,拾起花坛中一片翠绿的树叶。 “什么?” 孔怀英捏着叶梗,来回转着,不紧不慢道:“相传,广东有一位周学士,和我一样,都任按察使。有一年,他被派到浙江巡察。某日,这位周按院正处理公务,窗外突然飞入一片绿叶,稳稳落在公案前。府衙周遭并无树木,周按院顿感神奇,便唤来左右,询问城中城外何处栽种了此类树木。左右答‘城外有一座古寺,唯独哪里有,但距离府衙甚远,想来是近日风大,树叶随风飘入城中’。周按院却道,‘这必是寺庙里的僧人杀了人,并将尸体埋在树下,冤魂久报不得伸,故而风飘此叶来寻我。’随后,他领差役去庙中,将树砍倒,挖出一妇人尸,容貌宛若生前,唯颈下挨了一刀。” “怎么样,好玩吧。”讲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补充道:“这听起来还有几分像我俩在查的这桩案子。你看,树,古寺、花和尚。” 说着,他扬起手,朝四周指了一通。 魏子安欲言又止,心道:老爷怎么出来查案也没个正经?这两桩案子哪儿哪儿都不像,至于借叶伸冤这类没头没脑的东西,更是无稽之谈。 他憋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孔公,少看话本。” “你个闷葫芦,就是因为做人太正经了,所以才娶不到妻。”孔怀英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听我的,先读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再读王瑞兰闺怨拜月亭,把这个风花雪月的脑子长出来,才好讨姑娘欢心。” 正聊着,前去通报的和尚回来了。 他恭敬地将二人老爷引入禅院,前几日见过的住持正等在门口,孔怀英简单招呼后,命他带路,带两人去净业和尚的房间。 “这位净业和尚是哪一年出家的?”魏子安问。 “回老爷,嘉靖三十四年。” “那也有十多年了。” 孔怀英接着问:“几岁入佛寺的?”“十二。”住持比了个手势,语速稍稍加快。“他十二岁剃度,往后就一直在寺中生活。净业为人和善,平日也很老实,从未违反过戒律,更别提与人有冲突,是个有佛相的人。” 孔怀英对此微微一笑,又问:“他可有亲近的僧人?等会儿把他们全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话。” “是、是,贫衲立刻把他们叫来。”住持连连应。“还望孔老爷明察,早日捉到那凶徒。” 说话间,几人走到一间禅房前。门外栽种着一棵偌大的桑树,正值初春,灰白色的旧干上抽出浅绿的新枝,每一根枝干上又长着丛丛桑叶。桑叶间夹杂着一粒粒毛茸茸的小花,挤在一处,排列成条状,乍一看倒像毛虫,微风拂过,绒毛摆动,似是毛虫正摆动着身子。 孔怀英驻足,不由多看了几眼桑树。 魏子安却推开门,先一步搜寻起来。 门栓完好,未曾有撬动的痕迹。他缓步走入房内。屋内到处都收拾得很整洁,只因许久未曾打扫,桌面、地板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似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出家人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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