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替他梳发的时候。趁他洗完头,长发晒到半干,她会坐在他膝头,挑起一缕散发着皂荚味的发丝,缠在指尖,编成细细的小辫,甩呀甩…… “母亲。” 突然冒出一声。 “嗯?”李妙音下意识答。 范贞固眯起眼,冷不然翻了脸,语调又轻又柔。“父亲在时,母亲也这般替他梳头吗?” 像被当场捉住的窃贼,李妙音手一抖,险些掉了木梳。 她含糊道:“有是有。” “可曾见过白发?”他微笑。 这是说她的青春年华折在个老头子身上。 做儿子做到这份上,范贞固的确是个阴狠的不孝子。 李妙音梳发的手稍稍一顿,淡然道:“官人在朝为官数十载,多思虑,自然也多白发。未来你进了朝堂,勾心斗角,也会很快生白发的。” 范贞固嗤嗤笑一声,不说话。 等她梳完,放下月牙梳。范贞固忽得站起身,将她拦腰抱起,丢进雕花的架子床里。金钩挽着床帘,范贞固轻巧地拨开弯钩,放了帷幔,紧跟着小猫似的弯腰钻进去,扑到李妙音怀中。 他胳膊紧紧搂着母亲的腰,鼻子凑到脖间轻嗅。李妙音仰躺着,几缕长发顺势落在脸上,好似她光洁的面庞上盘踞着一条瘦弱的黑蛇。挨得太近,简直分不清彼此的心跳。李妙音不由吸了口冷气。范贞固温柔地亲了下她的脖子,又仰起脸,咬了一口耳垂。李妙音闷哼,蹙起眉。 范贞固见状,松开双臂,撑起一只胳膊望向她。 “娉娉,你只许想我。”他道。 “我也没在想别……” “不许再想父亲。”范贞固打断她。 李妙音心里一涩,强撑着笑颜,同他开玩笑:“那想乾儿呢? ” “不行。” “那我想玉箫,玉箫总行了吧。” “也不许,我会吃醋。” “小气鬼。”她食指点在他的额头,半真半假道。“算得那么奸,只晓得对我指手画脚,也不见你付出。” 范贞固假装被她戳倒,侧倒在被褥,懒着嗓子说:“好姐姐,我若是什么都给你了……你还爱我什么呢?”
第10章 梦魂 话音落到李妙音耳中,像往心头扎了一根针。 她唇角一紧,翻身趴到范贞固身上,低头吻住他。冰凉的唇瓣,紧贴在一处,范贞固咽了咽,喉结微动。他掌心捧住她的脸,舌尖伸过去,仿佛小蛇入洞。李妙音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引他进来。 一阵耳鬓厮磨的细微声响,密密切切地藏在一个寡妇的帷幔后。 简直叫人喘不过气。 很快,瓷枕边堆起两朵乌云。范贞固脱了长衫,从背后搂住她,嘴唇吻在后颈,一个两个三个……男人鼻息湿热,惹得她像回南天里摆在厅堂的瓷器,也沾了一身似有若无的湿意。李妙音蹙眉,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面颊逐渐染上红晕。 突得,他顶进去,李妙音惊呼一声,又急忙扯过汗巾子,咬在嘴里。帕子顿时染上一抹红痕,是残留的口脂。范贞固凑近,轻巧地叼起巾帕的另一端,似笑非笑的眼神递过去。腰肢躬起,更近了,“呜!”,李妙音咬紧牙关。 恍惚间,她又听瓦片上有猫儿叫春。起初是幽幽的,打房梁上往下飘,接着一声大过一声,好似要把猫嗓子嚎破,呕出一滩血。 红罗主腰被解开,摊在身下,也似被扎了一刀,黏腻的鲜血从后背喷涌而出。 李妙音赤条条地躺在青灰色的被单,听着诡异的猫叫,在翻腾的情欲中觉出一丝悚然。 范贞固不知,指腹搔着她的心口,双唇迎上去,含住尖端,口中一会儿管她叫娉娉,一会儿又狭促地唤她好姐姐,含糊极了。 眼看枕边翻滚变化的乌云越积越大,膨胀开来,范贞固伏在她的身上,猛然咬住她的脖颈,恰如轰隆隆的雷声,刚炸开,便叫云层的交接处下起了雨。 李妙音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吓到般,尖叫出声。 这场艳丽的雨下了半夜。 雨停,李妙音枕着胳膊,眼神浸在黑暗中,默默望向范贞固。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年?李妙音不知道。但大抵是到他成家为止。总不能成了家,还成日往母亲房里跑,往母亲帐子里钻……若有可能,她想他一辈子不娶妻、不成家,不单是为自己,更是为那未曾谋面的姑娘。 他若是考中,婚配的必然是娇生惯养官家小姐——十六七八,花一样的好年岁,理当配一个对她体贴的良人,两人举案齐眉,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生。 范贞固这阴损的家伙才不配。 李妙音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她合上眼,听着身侧男人均匀的呼吸。 半梦半醒间,李妙音回想起自己刚嫁进范家的时候,刚从闺阁里放出来,十足的天真,又有范启元养小女儿似的宠着,丝毫没有当主母的自觉。 范贞固彼时也不过十五六,刚开始留长发,披在肩头。他天生体弱,身量纤细,奸肤白皙,说话又轻,乍一看,形同少女。 再加上李妙音有个弟弟,是妾室的儿子,小她两岁。两人虽不住在一个院子,但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弟弟年满十六岁后,去杭州游学,此后便很少见。出嫁那天他乘船匆匆赶回,两人见了一面,然而李妙音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上话,他便匆匆赶了回去。后来嫁入范家,见到范贞固,令她不奸萌生出长姐对弟弟的怜爱之情。 因而李妙音对范贞固并无戒心,任由他出入内房。 来去的次数多了,免不了撞上他的父亲。 每每遇见,范贞固都说来请安,继而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小首饰,恭恭敬敬地递给眼前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母亲。 范启元也没多想,碰到了,就把他留下来考查功课。 父子俩一坐一站,一问一答,说的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李妙音呆在一旁,听得直打哈欠。 直到那年的冬天,寒风异常凛冽。范贞固自学堂归来,路上不慎感染风寒,竟大病一场,在床上一连躺了五日。待到他能下地走动,李妙音让玉箫到厨房煨一碗奸汤,亲手端去看望他。 那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房。 屋内暗得不像话。李妙音放下带来的姜汤,刚要撩帘子,便听里头传来轻柔的一声“别”。 “哥儿可好些了?”她斜坐在拔步床外二三尺的踏板。内里人不答。 李妙音略有些尴尬,她拧了拧手,朝四周张望。一张榆木方桌,两把方凳,一组黄梨木的顶箱柜,上头又放着一个储物的楠木箱子,以及三个放藏书和古玩的亮格柜。桌上、地上一尘不染,除了书柜,其余的柜门都拿铜锁锁住。书柜里塞满了书:礼记、论语、大学、春秋…… 寒风吹着窗户纸。 望了一圈,李妙音转回眼神,柔柔道:“我带了热奸汤,你起来喝一碗再睡,可好?” “不准叫哥儿。”范贞固嗓音沙哑。 李妙音还以为他是嫌自己拿他当稚子,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 “贞固?”她改口。“这总行了吧,快起来喝汤,不然要凉了。” 帷幔内沉默了会儿,道:“不要,再换一个。” 李妙音听了,左手猛地扯开帘子,见他侧躺着,也一脸笑意,便忍不住扬起手打他两下,嗔怒道:“好你个范贞固,生着病还有力气耍我!” “更不许叫全名。” “那叫什么?” 他坐起,黑发遮住半张脸。“叫亲亲。” 李妙音一愣,错愕道:“你,这……这玩笑开不得。” 范贞固两手撑在软塌,上身前倾,苍白的面庞骤然逼近。“你管父亲叫亲亲,怎就不能管我叫亲亲?”他呼吸喷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荒唐。”李妙音皱眉,声音也跟着一起发抖。“我与官人是夫妻,枕边偶有轻佻之言实属人之常情。而我与你纵使再亲昵,也是母与子,你怎能这般无礼。” 范贞固头稍歪,同她低语:“那换我来当娉娉的官人,如何?” 李妙音刹时呆住了。她后背僵直,嗓子眼嗖嗖窜着冷风,叫也叫不出声儿。范贞固眯起眼,面中的那一点黑痣也跟着上移,忽然,他凑近,似要吻她。李妙音在这时反应过来,一转身,扶着床沿站起。 “我要告诉你父亲去。”她为了掩盖慌张,故意说得很大声。 范贞固见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攥在手心。 李妙音一哆嗦,回过头,刚要狠狠呵斥他,却见范贞固换上一副笑颜。 谄媚的,天真的,夸张的,扭曲的笑容。 “好姐姐,贞固知错了……”他道。 李妙音悚然。 “谁是你的好姐姐!我是你娘亲!”说罢,她拼命甩开范贞固的手,逃出屋子。 回到自己的园子,李妙音惊魂未定,坐在板凳上失神许久。适时玉箫进来,说老爷回来了。李妙音一抬头,便见到了范启元。 范启元还在为儿子患病的事伤神,毕竟他四十有余,只得了这一个儿子。 他得知李妙音今日前去看望了儿子,便问她:“哥儿身体怎样,好些了吗?” “哥儿,哥儿他……”李妙音眉头皱了又展。“哥儿他好多了,就是嗓子还哑着,说话不大利索。” 思来想去,还是没说。 后来又过了小半月,范贞固完全病愈,同先前一般到她屋里请安,神色如常,好似那日轻佻的话语全然是李妙音臆想出的幻梦。 如今想来,倘若她当时便将这件事说给了丈夫,现在的情形是否会大不一样? 昏昏沉沉中,耳边一阵鸟鸣,接着是玉箫端水盆进屋的脚步声……梦该醒了。
第11章 猫尸 送走范贞固,天初亮。 李妙音洗过脸,坐在妆台前,等玉箫过来帮自己梳头。 打半掩的窗楞朝外望,三两枝梅花斜倚着,意图敲打户牖般朝内生长。淡青的天色逐渐褪去,鸦雀无声的窗外也偶有一两声鸟啼,眼前的景色好似煮熟的奸蛋,蛋白渐渐凝固,分出里外,也愈发分明。 李妙音愣愣瞧着,心头莫名升起一起烦闷。 昨夜缠绵的耳语犹在耳畔,她抬起手,嗅了嗅,手腕仍留有残香,以及一个嫣红的齿痕。 他咬得那般使劲,像是打算咬碎她的骨头。 李妙音垂眸,打量起男人留下的齿痕。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志怪中见不得人的女鬼,成日龟缩在阴暗的闺阁内,只见了一眼日光,便被这朗朗白日照得无所遁形。 一阵脚步声传来,停在身后。 “玉箫,你过来。”李妙音在镜子里瞧见她,便扭过头,贴到她耳边说。“我与范贞固讲了,商小姐的游春会,我要替他去疏通疏通孔巡按的夫人,需送重礼。他说会和账房去讲,过几日,你去一趟,看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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