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在意胆大包天的鸽子。 素秋随手把瓷碗放在地上,全喂鸽子了,侧耳细听隔壁木楼上的吵闹之声。 叶扶琉不甚在意,去厨房新盛了碗粥,捧着新碗坐到石桌对面。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嚷嚷声。 “表兄不知,那秦水娘最为奸猾,这次必定不能让她跑了。” “什么叶小娘子,是她的化名。她压根不是布帛行商,她是、是……总之是逃犯!之前我于江宁府督促官府通缉的正是她!” 素秋如今算是听明白了。隔壁那位表弟,也和沈大当家那般,手里拿着缉捕令,把自家娘子和江宁府缉捕的逃犯秦水娘混在了一处。 素秋眼含忧虑,低声道,“什么人哪,张口就指鹿为马。娘子和缉捕令里的画像分明不像。他眼瘸了?” 咕咕咕———低头猛啄食的灰羽鸽子被一根灵巧的手指按住了。 叶扶琉提起灰羽鸽子的脚,一手按住惊慌拍动的翅膀,拎着鸽子走到墙边,仰头喊,“魏三郎君!” 木楼高处的人走到围栏边,阳光下显露出一截清瘦手腕,把垂下挡光的竹帘卷起。 魏桓的视线垂落下来,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颔首致意,“叶小娘子。” 祁棠正在木楼上激动说话,一回身才赫然发现两家居然只相差尺半的院墙。 在他想象里躲避不敢见人的秦水娘,此刻竟然正大光明地站在隔壁院墙下,穿一身明艳的石榴裙,仰着脸毫不避讳地往木楼上瞅。 祁棠震惊地指向隔壁,“她竟然这么近——你——欸?” 阳光清晰地映照出叶扶琉姣美的五官轮廓。乍看眼熟,细看却又几分陌生感觉,处处都相似,处处感觉不对劲。 叶扶琉的目光转向祁棠,不闪不避,指着自己,“我叶四娘,当真是这位祁郎君要找寻的秦水娘?” 就连声音也不对。 秦水娘是京师人,声线清冷,平仄分明,说一口地道的北地京城官话。眼前这位叶家小娘子,口音温柔软糯,说得也是官话,但带着明显的江南吴语口音,平仄含含糊糊的。 祁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隔墙喊话的两个小娘子之一,就是眼前的秦水娘。 他刚才竟未听出人。 祁棠恼怒起来,扶栏厉声道,“怪模怪样说话做什么!好好说话,说官话!” 叶扶琉诧异道,“我在说官话呀?侬听不清伐?” 魏大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叶小娘子向来这么说话的。江南吴地人说官话都有口音,祁世子头天知道?” 祁棠瞠目瞪视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整个人仿佛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 他突然想起,叶小娘子和秦水娘……有一尺的身高差距。 叶扶琉就在院墙下站着,八尺院墙显得如此之高,她身高必然只有六尺出头。 即使口音可以改,身高如何作假? 自己……当真认错了?! 祁棠的狂怒气势渐渐削弱下去七分。 叶扶琉冷眼瞧着,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听郎君说什么通缉逃犯,又说什么‘秦水娘’。正好前几天有相熟的行商送来一张临摹的缉捕令,说我长得有三分像……” 她从袖中不慌不忙取出临摹的缉捕令。 在阳光下打开缉捕令,清晰地念道,“江南两道加急缉捕。秦水娘,身高七尺二寸,内双丹凤眼,京城人氏……” 魏大抱胸在旁边不满道,“压根是两个人吗!世子认错了人,还闹得好大一场动静,差点坏了叶小娘子的名声。 ” 祁棠扶栏倾身,瞪视着面前似曾相识却又显出陌生的人影。 他认识秦水娘,毕竟只有区区三日。 出身微贱之青楼女子,他虽然第一面就惊为天人,生平头一次起了安置外室的念头——毕竟只是个外室,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三天的交往里,他引她出城郊游,借风勾开她的帷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坐在身侧斜睨她,满意于惊鸿一瞥的美貌,偶尔引她说话,听她动听的声音。他却从未近距离地正眼对视、从未当面询问过秦水娘这个人的生平。 以至于现在仔仔细细地从正面打量时—— 他竟难以确定,眼前这位轮廓相似,眉眼五官却不大相似的叶小娘子,和记忆里的秦水娘,到底相差在何处?眼睛?口音?气质? 祁棠哑然无语,叶扶琉也就仰头任他盯着,魏桓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道,“够了。” 祁棠和叶扶琉之间的纠葛,他心里有八分猜测。祁棠四月底被人设局骗了,叶扶琉那几日不在镇子上。祁棠稀里糊涂不提,叶扶琉明显是认识祁棠的,如今故意装不认识。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重要么? 他只是把当日行商设宴时的说辞,当着祁棠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叶小娘子收了我一块金饼的酬劳。” 他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淡淡道,“四月下旬,她在替我在附近县镇寻觅郎中。依次寻来来齐郎中,林郎中两位。人证物证皆有。” 魏桓的证词,成了压倒房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祁棠眼眶微红,声音也哑了。 “所以,她不是?”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魏郎君果然又开口替她作保,她愉悦地弯了弯眼,理直气壮指着自己: “我当然不是。我叶四娘是缺钱财还是缺家业,好好的行商行当不做,伪作青楼花魁欺诈于你,我图什么呢?魏家表弟,你寻错人啦!” 祁棠喃喃自语,“是啊,她欺骗我一场,拆了我一座宅子,什么都未带走,她图什么呢。她必然是收了仇家的好处,故意羞辱于我,羞辱信国公府。眼前这个叶四娘不缺钱财也不缺家业,一个是行商当家的良民,一个是青楼花魁贱籍……所以,我真的认错人了?” 魏桓起身走去木楼边缘,扶栏垂眸,深墨色的瞳孔在凝视时显得格外专注,叶扶琉站在院墙下,两边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她仰头眨了下眼。 魏桓收回目光,对祁棠道,“你认错了。” —— 祁棠失魂落魄地走了。 出门时又忘了带走两位江宁府的名医。 吴郎中和徐郎中背着药箱站在魏家门外,相对苦笑。 “你我不进魏家治病也是好事。” “再去林大郎家里借宿一晚上?”“走罢!” —— 叶扶琉哼着小曲儿在庭院里洒了一把小米,几只白羽大鸽子咕咕咕地落地啄食。 魏家木楼上方的百尺高空,天色澄碧如洗。大群白灰色相间的信鸽成群结队盘旋,鸽哨响彻江南夏空。 祁世子的大麻烦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悬在半空的一块大石轻易便落了地。 手里攥了把小米,坐在廊下悠然投喂鸽子的间隙,她隐约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呢?最近事太多,想不起来。 或许是那个始终打不开密字锁的小楠木箱?折腾这么久,都成一桩心事了。 她哼着小曲儿起身,轻快地进屋继续倒腾小箱子。 —— 信鸽扑棱棱飞进木楼,在洒满谷粒的猫儿盆里啄食。 耳边响起了微弱的汩汩流动声响。 那是冰鉴里的冰块在暑热里融化成水,流到下方储水盘里的流水声。 魏大走近冰鉴,打开上层箱盖看看,又拉开最下方的储水盘。 “盘子里的水快满了。冰鉴上层格子摆的碎冰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还好叶家做生意实在,馈赠了满满一箱子的整冰块。” 他边说边打开冰鉴下层的暗门,准备取一块整冰敲碎了,碎冰搁上层格子里。 蹲暗门边上,才要往里掏冰,魏大蓦然一呆。 随后诧异地喊出声,“怎么里头放了许多砖头。” “砖头?”栏杆边的魏桓停下抚摸鸽子灰羽的动作,侧身瞥来一眼。 暗门左右大开,他直接便看见垒在最外侧的,融化成半透明的一堵残冰墙。 天气太热,冰墙融化。残冰墙后方露出的,不是叶家号称的“免费赠送整箱子冰”,压根连多一块冰都没有……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半箱子石砖。 魏桓瞬间沉默了。 ……这是什么奸商手段??
第29章 魏桓坐在木楼唯一的紫檀木椅里, 望着冰鉴沉思。 他想起一件事。 叶家借宅子宴请行商的前夜,叶扶琉坚持当晚送冰鉴过来。当时他便感觉有几分反常。 冰鉴暗门里藏的石砖取出一块,此刻就摆在手边。 年代久远的石砖上, 刻有一副线条精美的人物宫阙浮雕,美轮美奂。 这哪里是寻常石砖?分明是罕见的古董汉砖,价值贵重, 有价无市。 两百余块贵重古董汉砖, 为何会藏在冰鉴下方? 当然是被制冰鉴的人藏进去的。 为何要藏进冰鉴送来邻家?当然是不想被人发现。 为何不想被人发现? 魏桓手握精美花纹的汉砖,哑然盯看了一会儿。 转身吩咐魏大, “现在就出门,把祁棠叫回来。我有话问他。” 还没走出门的祁棠被魏大紧急叫了回去。 “所以, 那位自称秦水娘的女子,和你相处短短三日之后, 应下做你的外室?”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祁棠的耳尖隐约发红,嘴硬道, “一个青楼贱籍罢了, 我还配不上她么?她应得痛快, 我当时并未多想。事后想起来, 连女儿家的羞涩扭捏都没有,可疑得很!必然是收受了仇家的好处,蓄意接近于我无疑了!” 魏桓缓缓抚过膝头的石砖,精美的宫阙花纹掠过指尖。 “蓄意接近于你,应该是确凿无疑了。但受了仇家的好处,刻意羞辱报复你祁氏……倒不见得。你给她的那处宅子, 是如何准备下的?” 祁棠咬牙道,“那宅子是她自己挑的。我原说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给她挑个精致宅子, 她说太贵重,又说不喜城里人多嘈杂,非要跟我讨城外的宅子。我手里正巧有一套城外山脚下的清静小宅子,地段不怎么好,那宅子便宜得很。当时没多想,觉得水娘懂事体贴,直接把地契给她了……我眼瞎!” 魏桓没理会他眼瞎不眼瞎,又问:“城外那宅子是新宅还是旧宅?” “旧宅!翻新了几次,还是旧得很。梁瓦都是前朝的老旧式样。我怕委屈了她,特意置办了整套全新的细软织品送进去,全是市面上最好最贵的物件,没想到她——”祁棠想起伤心事,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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