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抬举她,她对我祁氏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恨呐?生怕没人瞧见我的笑话,围墙拆了个精光,两扇门板连带着青瓦都搁地上,拆掉的房梁还给我整整齐齐拼成两个‘井’字!我有阵子出门,认识的同窗好友见面就给我画个井!” 魏桓心平气和地听着,指尖缓缓抚摸着石砖花纹,想起冰鉴里的两百来块石砖,也是码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开口赞赏了句,“做事利落有序。” 祁棠:? 魏桓听到这里,已经把前因后果串出个大概,举杯抿了口温茶,“这位秦水娘,对你祁氏应该并无多大仇怨。把宅子拆得整整齐齐,或许是方便你这个主家修复。” 祁棠怒道,“她有毛病啊!和我祁氏无冤无仇,没事把我赠她的宅子拆了作甚!” 修长的指尖轻点膝头石砖,魏桓无声笑了下。 随即放下茶盏,吩咐魏大送客。 祁棠:?? 顶着头顶大暑天的太阳把他喊回来,连口茶水都不给,没头没尾说了两三句话又赶他出去,魏家这位三表兄脑子也不大正常! 他魏桓前几年京城得势,在北边如何的呼风唤雨,反正他祁棠在南边没见着。如今这位表兄身上所有的实权官职都卸了,只留两三个食禄的虚衔,只带个家仆隐居在无名小镇里,不就是无权无势了吗! 阿父堂堂一品国公,为何坚持要他这国公世子带着名医厚礼过来巴结魏家,在魏家接连地吃瘪? 祁棠想不通,愤然拂袖而去。 五口镇这趟探病极为不痛快。但不管如何,如今人总算见到了面,厚礼送进了门,魏三表兄看起来确实病恹恹的,但看他说话走动,不像是人病到快不行的样子,阿父那边回去可以交代了。 祁棠卸下重担,一身轻松地出了魏家的门。 领着七八名豪奴出门十几步,忽然觉得身后少了俩人,回头仔细一打量,从江宁府带来的两位名医,人呐?!怎么没影了?? 少了名医诊治这一环,回去可不好交代。七八名豪奴呼啦啦散去各处小巷,盯着头顶烈日四处询问两位名医的下落。 祁棠站在隔壁叶家门边的阴凉处等候。 等了片刻,名医没找到,迎面走来两列八名官差壮汉,为首的官差停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有乡邻报官。” 知县七品,县丞八品,县衙里当值的官差捕头不入品。祁棠压根没把这几个官差放在眼里,眼皮子都未动一下,只斜睨了眼旁边的亲随小厮。 亲随小厮是个嘴皮子利落的,昂着头教训官差, “你们怎么当差的?怎么这么晚才来?害我家郎君被人拿着棒子追打!叶家那边是一场误会,我家郎君宽容大度,不和叶家计较了。你们去把魏家那个叫做魏大的家仆拖出来,狠打一顿即可。” 八名官差嘿地笑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魏家呼喝不休、又言语惊扰隔壁叶家,吵嚷着什么 ‘踹开叶家大门’。魏大阻拦你们行凶,现在竟敢指使官差欺压良民了?你们几个胆子壮啊。” 直接拿铁链子往祁棠脖子上一钩,连主人带众豪奴全部锁走。 “我等奉县尊之命,照看奉公守法的良民叶家。你们好大的胆子,晴天白日的就敢惊扰良家。弟兄们,锁去县衙门,先打一顿杀威棒在说话!” 祁棠:? 这穷乡僻壤的官差不长眼,居然不认识他祁棠? 祁棠挣扎着不肯被锁走。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乃江宁府信——唔唔唔——!” 官差熟练地拿布堵了嫌犯的嘴。这年头,是个人都敢招摇撞骗,四处流窜的浪荡儿各个都说自己在江宁府有大靠山,谁理会。 —— 门外的动静隐隐约约传进内院,叶扶琉没多搭理。 她专心拨弄了整个时辰的七环锁,试了七八十种,都不对。 素秋看不下去了,“不过是个小木箱,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不值得耗费偌大心力在上头。娘子真想要箱子里摆放什么,不如把木箱劈了。” 叶扶琉长吁口气,“乐趣就在开锁里头。把木箱劈了,那不是煮鹤焚琴吗?” 拨转了一下七环锁,上头刻了文字的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圈。 “七个环的密锁,解密七字就算不是句诗文,也必然对于物主……我是说叶氏先祖,有些意义才对,不大可能是胡乱排序的七个字。否则天长日久了,胡乱七个字谁记得?” 面前正好转到一个“俯”字。 她盯着“俯”字看,似乎最近在哪里见过这个字…… 心里骤然一动,往后拨了拨。果然在下一环的七个字里寻到了“仰”。 “俯仰”,听起来像有意义的两个字。凑一处试试看。 叶家大门就在这时被拍响了。 “叶小娘子,放我进去。我是给隔壁魏家看诊的林大郎啊。” “他怎么大中午的来了?”叶扶琉把小楠木箱收好,对报信的秦陇说,“给他开门,我去前院见他。” —— 林郎中在前院里来回踱步,扬眉吐气。 他早两天就得了消息,但怕挨打,始终不敢来。 今天终于得了准信,见他一次打一次的魏家表弟恶人有恶报,被官差锁去了县衙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上叶家报信,不怕撞上正主儿挨打了! “叶小娘子,千真万确的消息,江宁府相熟的郎中传来的。” 林郎中悄悄告密,“行商有商帮、行会,我们行医的也有行会。江宁府的医馆行会在两三个月前,行头[1]传话下来,最近北边来江南的一户魏姓主仆,在京城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上头有人发话下来说,魏家主人身上的病,无需尽心医治,治好了,当心惹祸上身。但这户魏姓呢,不巧又是江宁府信国公府的亲戚。把人治死了也要落罪。” “魏家之前找过几个郎中,名气一个比一个大,都是医馆行会里头响当当的人物,谁不知道魏家的麻烦事?既不能治好了,又不能治死了,开的都是补气养虚的糊弄方子。” “齐老郎中去年告老归乡,起先不知道,把魏家当做寻常病人救治,先用一剂猛药把人救回来,后面打算慢慢调理来着……没等开第二剂,不知是被人登门警告还是行头找了他,总之,吓得他连夜带全家跑了。” 叶扶琉乍听意外,细想又不很意外。 魏家郎君可是曾经做过山匪当家的人物,道上得罪的人肯定不少,金盆洗手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是被仇家盯上暗害么。 既不能治好了,又不给治死了,要把人慢慢地耗死,仇家好毒的心肠。 她问林郎中,“那你呢。你怎么敢上门给魏家治病?” 林郎中摸了下秃瓢,“我……咳,得罪的人多。山里隐居了一阵子,后来被请出山去看诊,又得罪了江宁府的贵人,被人……咳,送出城来。行会那边没来得及知会我。” 叶扶琉问明白了,转头跟素秋说,“再拿块金饼来。” 金饼拿来,当场过秤,足金十六两整,叶扶琉握着黄澄澄的金饼在林郎中眼前晃。 “之前的诊费另算,把魏郎君治好了,这块足金饼归你。你怕得罪上头的贵人,大不了你带着金饼也搬家就是。敢不敢治?” 林郎中眼睛都直了,豪气冲天拍胸脯, “江宁府的贵人又不是没得罪过,我林大郎怕什么,大不了搬家!治!” 叶扶琉鼓掌赞好,“你就在这里等着。秦大管事去码头看货了,等他午后回来,我叫他带着你去隔壁,给魏家郎君再看诊一次。他最近的症状好转不少,你看看要不要改方子。” 林郎中斗志昂扬地坐等。 叶扶琉先回了内院。 素秋旁听全程,感慨万千,“之前魏家郎君病得形销骨立,人眼看着快不行了,原以为是病重无法救治,没想到是人祸啊。” 叶扶琉:“当真歹毒。也不知魏三郎君从前在北边得罪了什么样的狠辣人物。都归隐了还不放过人家,追到南边来赶尽杀绝。” 两人低声议论叹息了一阵,叶扶琉想起人,顺带想起了身上揣着的绘画。把荷包里的画纸拿出来,阳光下展开一只东方鸣舞的仙鹤。 “木匠今天怎么没来,我要把这副画给他的。” “木匠来过了,正赶上隔壁魏家那边闹腾,动静太大,把木匠给吓跑了。说他晚些时候再来。” 素秋接过画纸,啧啧赞叹,“魏郎君画的?好生漂亮一只仙鹤,翎毛画得栩栩如生的……欸?” 她也瞧见下方钤印的“桓”字了。“那个桓字是——?” 叶扶琉把画纸又折起来,原样放回荷包里,“那是魏郎君的单名。别轻易念,指名道姓的不大礼貌。” “呀……” 素秋倒吸一口气,神色震惊,“魏郎君,当着你的面……把他的名字告知于你了?” “告诉我了。怎么了?虽说钤印字号的多,但或许人家就是喜欢把自己名字钤在字画上呢。我问过魏大了,他说他家郎君不在意。” 素秋连脚步都停了。直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这哪是在意不在意的问题。一个尚未婚娶的郎君,当着未出阁的小娘子面,把钤印了自己单名的书画相赠……” 正好进了二门,素秋反手关好门,压低嗓音问,“魏三郎君是不是对娘子你有意啊。” 叶扶琉清澈的圆眼乌溜溜地转过来,惊奇地看了素秋一眼, “素秋,最近你是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多了?大户女郎丢了块帕子,和捡到帕子的郎君成亲了。穷书生街头卖画,和买画的小娘子成亲了。别多看,都是酸儒写来骗小娘子的。” 素秋无奈道,“娘子你就不信吧。去年我跟娘子说,沈大当家对娘子有意,娘子也是不信,说生意人心眼多点不稀奇。瞧瞧他最近都做出什么事来了。娘子现在还不信姓沈的心思?” 叶扶琉浑不在意地往前走,“当众拿缉捕令要挟我打压我,这种下作手段也叫对我有意?我信他个鬼,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去。隔壁魏三郎君要是也是这种‘中意’法子,信不信我拆了他家木楼,把那两根撑门面的金丝楠木柱子给扛走卖了?” 素秋:“……” 不是,娘子,知道你向来喜欢好木料,你什么时候盯上人家两根撑门面的大柱子了?我们不是奉公守法的好行商么? 素秋想了想,闭嘴不再劝。世间男子大抵是看不上厉害小娘子的,沈璃虽然中意自家娘子,不也在极力打压么?隔壁魏三郎君向来寡言,素秋难以猜测这份似有似无的“中意”,到底是哪种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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