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来五口镇整个月了。结交攀话,旁敲侧击,周围十几户乡邻都挺正常,只有隔壁魏家不太正常。 主仆两个大老爷们,打着养病的借口,整天不出门,不结识乡邻,登门的只有郎中。还不是镇子里那几个,都是外地陌生面孔。说句不客气的,谁知道是真郎中还是假郎中? 魏家郎君闭门养病,却又不像病重到起不了身的模样。吐字清晰,走路稳当,只是借着病不搭理人。 主人养病,家仆伺候,魏家没个正经营生,但家里并不缺钱。 魏家不缺钱,却连个仆婢短工都不请。隔壁宅子整天空荡荡的,比叶家荒了十几年的宅子还空。 叶扶琉心里有个猜想。 她自己就是打着布帛生意的幌子,做宅院倒卖的生意。叶家同样不喜欢多请人,人多眼杂容易误事。 魏家宅院不小,同样荒了许多年,同样新搬来不久。 魏家郎君的病会不会也是个幌子,幌子下面遮掩不能见光的行当。 她有点怀疑,魏家是同行。 …… 日头接近晌午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素秋提着一大块腊肉回来了。 “刚才把阿桃送回家里,留下做新衣的半贯钱,她家阿娘欢喜得不得了,死活塞过来一块腊肉,推都推不掉。” 素秋把腊肉放在灶台边,边生火边问,“娘子,半贯钱是不是给多了?” “不多。”叶扶琉过去把腊肉提溜起来,满足地闻了闻肉香。“我们初来乍到,周围都是乡邻,多花点钱财不要紧,主要是留个善缘。以后我们搬走了,善缘还留着,乡邻们愿意帮我们说话。” 素秋:?? “我们又要搬?”素秋人都麻了,“娘子,两年我们都搬了三处了。全是前后三进带花园的大荒宅子,好容易把一处收拾干净了,没住几个月就要搬。我们到底有多少宅子?” “……咳。叶家祖上喜欢置业,各处的家业不少,总得收拾收拾,不能老荒着。”叶扶琉把话题轻轻巧巧岔开,“水滚了,腊肉赶紧切一块放锅。就煮点……嗯,汤饼吧。” 素秋果然被带跑了。 两人商议着吃食,厨房里热热闹闹开始和面。 素秋边和面边道,“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隔壁的魏大坐在门边哭。” “……”叶扶琉脑海里浮现起八尺魁梧大汉哭唧唧的场面,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哭什么?他家郎君又没事,我早上还看他上木楼晒太阳来着。” “魏大不肯说怎么了。但看他哭得眼角通红,魏郎君或许真的不大好。”素秋悄声说,“娘子带回来的八对纸人纸马,还是先留着吧。” 叶扶琉喝了口蜜水:“说晚了。已经入土为安,不能再刨出来了。” 素秋:? 厨房生火的烟气大,叶扶琉改坐在门外屋檐下,摆弄着新得的小楠木箱。 箱子个头不大,多年脏污拿软布一寸寸地清理干净,在阳光下露出点点碎金色,木料用的是楠木里最上等的金丝楠木。 入手沉甸甸的,箱子里头锁着东西。 她起了些兴趣,倒也不着急打开,把小箱子继续抱着,瞥了眼围墙对面的木楼。 午后阳光挪去西边,东边这处小木楼上没了阳光,当然不会再有晒太阳的人。 她琢磨了一会儿,问屋里倒腾汤饼的素秋,“你觉得对面的魏家郎君,是真病,还是假病?” 素秋吃惊地转过脸来,“魏大都哭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是假病。早上送阿桃回家,阿桃家的阿娘也说,魏家的生意不好做。魏郎君是北方人,病中失了胃口,镇子卖的许多南边的吃食,他家郎君一口都不吃,直接扔了。起先每天还买两顿汤饼,最近连汤饼都只买一顿了……人总是不吃东西,病哪能好哟。” 叶扶琉望着对面的小木楼,“他家不缺钱,为什么不雇个厨娘?” “……哎?”素秋被问得一怔,“对啊。南边吃食不合胃口,雇个北边来的厨娘不就行了。” “所以他家有问题。” 叶扶琉放下小楠木箱,叮嘱素秋,“病人宜吃清淡口,汤饼里不要放盐了,放点提鲜的瑶柱,再卧个蛋。香喷喷盛一碗出来,我去隔壁探个病。”
第4章 庭院里弥漫开诱人的香气。 鲜香味道无形无影,越过院墙,散在各处。 叶扶琉走南闯北,钱财上偶尔吃紧,但吃食上从来不苛待自己。她随身有个小牛皮褡裢,走到哪里带去哪里,常年装着瓶瓶罐罐的瑶柱,菌菇,干鲍,蟹膏…… 偶尔想换换口味时,就会随手抓一把放汤里,提鲜。 她从锅里舀出一匙汤,自己尝了尝。 小火连炖几个时辰的大骨汤底,加入面片,葱花,再加点提鲜的瑶柱,滋味好得很。 叶扶琉哼着江南小调儿,特意寻出个八角荷叶边的定窑白瓷碗,起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盛在精致瓷碗里,领着素秋出门,敲响对面魏家的门。 魏大开门时脸色不怎么好,不耐烦道,“去去去,我家不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叶小娘子?” 叶扶琉眉眼弯弯,把汤饼递过去。 声线温柔和缓,“无意中听说,贵宅郎君整日没有吃食了?病中怎能如此不顾惜身子。可是镇子里售卖的吃食偏甜口,不合魏郎君的口味?刚才家中烹煮面汤,我顺便舀了一碗来,魏郎君尝尝看。” 魏大的鼻尖耸动了几下。 就是刚才隔墙飘过来的那股鲜香味! 他只是闻了闻,便食指大动。郎君说不定会多用几口! 魏大当即接过碗去,感动道谢,“多谢叶小娘子挂念,这就拿去给我家郎君试试。” “碧纱笼也拿去盖着。”叶扶琉叮嘱,“天气热了,蚊虫乱飞。不把碗盖好了,端进去那一会儿功夫就有小虫落进碗里。” “欸,好。”魏大是个实诚人,一句废话不多说,连碗带碧纱笼直接端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有不寻常的动静。魏大一回头,愕然发现,隔壁的叶小娘子闲庭漫步,自己慢悠悠跟进门来了! 魏大立刻停步,两只手不得空,拿魁梧身躯挡住前路,“叶小娘子不好进来的。” 叶扶琉悠然环顾左右。魏家的庭院也大,但收拾得比隔壁她家齐整多了。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青石条铺得整整齐齐。 “大家都是乡里邻居,门对门紧挨着,魏郎君病得这么久了,我竟然从未登门探病,实在是过意不去。”叶扶琉打量够了庭院,垂下眼睑,视线看地,露出一丝失落表情。 “之前奔波忙碌,今天好容易得了空,便惦记着登门探病……原来只有吃食可以进门,我不能进门么?” 魏大捧着满满当当一碗汤饼,被噎住了。 是啊,天底下哪有吃食进门,赠送吃食的正主儿反倒不能进门的道理。 拿人手软啊。 魏大默了默,魁梧身躯往旁边一让。 “叶小娘子……进来吧。我家郎君不喜见生人。我替叶小娘子通报一声,郎君要不要出来见客,我也说不准。” 叶扶琉笑吟吟跟在他身后走,“无妨无妨,只是进来探探病。魏郎君如果当真身子不利落,自然不必勉强的。” 她领着素秋穿过前庭,两人进了一处待客用的偏厅,魏大还想给她上茶,叶扶琉催促他赶紧把瓷碗端去后院。 “汤饼热腾腾的才好吃,别放冷了。” 魏大也这么想,道声谢,端着碗大步出了偏厅。 偌大的待客花厅里只剩下叶家两个小娘子了。素秋这时才呼了口气,低声提醒主家,“魏家连女眷都没有,只有两个男人。我们登门会引来闲话的……” 被人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痒的。 “来都来了。” 叶扶琉一双明眸灵活地打量四周, “登门多看看,看明了情况才好办事。刚才一路过来,你瞧见什么了?” 素秋是个细致人,仔细回想片刻,“宅子布置清净雅致。庭院收拾得很干净。到处空旷无人。一路走过来,显得极为冷清。或许魏家郎君是个孤僻冷清的性子,才会有这样雅致又冷清的宅子。” “你观察的都很对,只有一条,魏家郎君是不是天生冷清孤僻的性子,只看庭院布置,不好判定。人可比宅院难懂多了。” 偏厅里没有半个小厮仆婢,魏大急匆匆去了后院,连待客的茶水也没人上,叶扶琉自己踱出花厅,四处随意转悠。 “如果这位魏郎君不是天生的孤僻性子,却刻意不见人,不和乡邻来往,守着冷冷清清的宅子,整月闭门不出,里头肯定有猫腻。” “那……魏家郎君是真冷清还是假冷清,我们又如何知道呢。”素秋问。 “当面说几句话就清楚了。”叶扶琉站在水缸面前,探头往里望。 水缸里头应该曾经养过一阵莲花,莲花早养死了,水面上只漂浮着几个枯死的莲蓬。 廊下挂了个小巧的鸟笼。或许曾经养过八哥。如今八哥无影无踪,只剩下空鸟笼。 叶扶琉边走边看,渐渐发现不对劲的感觉从何处而来—— “整间宅子竟没一个活物?” 她刚才进门就觉得静。如今看来,岂止是无人走动的安静呢。初夏季节,树上没有知了的鸣叫声,庭院里没有蝴蝶飞舞,周围郁郁葱葱的都是松柏长青木种,视野里连一朵艳色的花都没有。 “我们那处宅子够荒了,屋檐下还有两窝燕子整天飞来飞去呢。” 叶扶琉细致地观察周围,高大松柏遮挡了头顶日光,庭院里大片的背阴地,穿堂风刮过身上,突然有点阴风阵阵的感觉,她情不自禁拢住了手臂。 “这位魏郎君是有点天煞孤星在身上的。我瞧着有三分像天生的孤僻冷清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素秋扯了下她的衣袖,叶扶琉瞬间闭嘴,若无其事走回偏厅,规规矩矩坐下。 片刻后,魏大神色黯然地走进厅堂,压抑着情绪过来拜了一拜,尽量平静地道谢,“多谢叶小娘子的汤饼。我家郎君用过了。” 进门处光亮,叶扶琉一眼便瞧见了魏大发红的眼眶。又哭过了?这么大个头北方汉子,怎么整天哭唧唧的。 她问了句,“可是魏郎君不喜我家汤饼的口味?送进去没有用?” 魏大摇头,“郎君用了。当着我的面前用了五口汤饼……把筷子放下了。” 叶扶琉惊奇道,“你家郎君怎么回事,一餐饭固定只用五口的?这胃口比鸟儿还小,从前就是这样?” 大概是被正正戳中了要害,魏大脸色难看起来,勉强维持着平静道,“娘子不知,五口算是用的多了。自从搬来镇子,郎君一餐饭食经常只用三口就停,有时候一口也不用。每餐能用五口……已经算是合胃口了。总好过一口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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