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魏大下定决心般,原地拱手而拜,郑重道,“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叶小娘子贵宅的厨娘——” “等等。”不等他把请求说完,叶扶琉直接摆摆手, “别急着往下说。我还没听明白。” 她琢磨了一会儿,“你家郎君吃了五口汤饼,已经是极少见到的分量了?” 魏大点头。“南边的口味偏甜偏腻,郎君吃不惯,时常看一眼便撤了。” 叶扶琉越听越不明白了。 “今天送过去的汤饼合口味,魏郎君吃用了五口。镇子上售卖的吃食口味偏甜,吃用不惯,魏郎君就不吃。恕我直言,你家郎君……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一句话正正戳到痛处,魏大的喉咙里冲出一声哽咽,抬手狠抹了把眼角。 “我家郎君病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叶扶琉听魏大掐头去尾地说了几句。 听魏大的口气说,他家郎君向来不是讲究吃穿的人。 君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魏郎君曾走遍了半个大雍朝,缺衣少食的辛苦也吃得,荒野里摸爬滚打的辛苦也吃得。曾在雷电暴雨的山地搭起简易棚子,衣衫泥泞湿透,锅里煮的只有寡淡野菜,依旧安之若素。 叶扶琉听精神了。 她自己不敢说走遍了半个大雍朝地界,走遍了江南两浙地界是有的。 “魏郎君这般的行走经历,名山大川走遍了吧。又怎么会连续几个月闭门不出。不会闷着么?” 她惊奇地问。 魏大神色黯然。 “谁知道呢。郎君现在就是这样,完全不见生人,更不许家里雇请生人。饿了,病了,不舒服了,从不会主动吩咐什么。送到面前的吃食,合口味的便吃两口,不合口味的就放筷子不吃。哪里不合口味了,问也不说。整个月不出门,只在早上见着阳光的日子,才会上东边木楼晒晒太阳。哪天不出太阳,就整天地坐在屋里,早上什么姿势坐着,晚上去还是那个姿势……” 叶扶琉听得倒吸口气,又感觉身侧阴风阵阵了。 她拢着鸡皮疙瘩浮起一层的手臂,真心实意感叹了句,“听起来病得真不轻!不像是身体出毛病了,更像是脑壳……” 素秋在背后猛扯衣袖,叶扶琉好不容易把后半截给吞下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打探到现在,隔壁魏郎君得了重病这件事,她已经有七分信了。还有三分的不确定,她需要再亲眼看一眼。 叶扶琉起身告辞。 魏大果然把她送出偏厅。 跨出门槛时,叶扶琉脚步一顿,“刚才送来的碗——” “啊!还在郎君屋里。我这就去拿给叶小娘子。” 魏大即刻转身,匆匆沿着长廊往后院门走几步,背后又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魏大一回头,叶扶琉果然又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了。 “我年轻见识浅。”叶扶琉谦虚地提议,“但整天坐在屋里不见生人,不说话,听起来倒像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坐监牢似的。坐监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气,听起来不像是好事。” “贵家不介意的话,我过去把碗拿了,顺道在屋门口和魏郎君打个招呼就走?魏郎君愿意寒暄几句是最好的,不愿寒暄的话,也算是身边出了点新鲜事,不至于活成一潭死水。” 轻描淡写几句话,正正戳中魏大心里最深的忧虑。 他咬牙应下,“叶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邻居,当面打个招呼应是无碍的。” 叶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小白牙,“走。” —— 魏郎君歇在书房。沿着廊子走过去不算远。 叶扶琉落后半步,魏大先过去敲门。 那么魁梧一个汉子,敲门动作小心翼翼,怕极了惊扰里面的模样,先轻敲两声,顿了顿,再敲一声。 “郎君,仆过来拿碗。刚才盛汤饼的白瓷碗留在屋里了,是隔壁叶小娘子家送来的。” 魏大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 屋里现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东边的雕花直棂窗开了半扇,窗外种了细竹,竹叶影影绰绰,有人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叶扶琉站在门边踮起脚,视线越过魏大的肩头,乌溜溜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往里瞅。 屋里的人侧身坐着,视线盯着地,那是个低头沉思的姿态。听到门板声响,肩头微动,身子侧过来。 叶扶琉这两天从院墙下抬头往上看,见木楼上的魏郎君长了一副手长脚长的高挑个头,本以为魏家主仆两个都是北方常见的魁梧汉子。 今日近看才发现,这位身材修长的魏郎君,相貌却生得清贵文气,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样。 人安静坐在暗处,窗外竹影摇曳,点点碎光照进屋里,显出病中消瘦的轮廓,苍白的唇。 或许是太久没出门的缘故,魏郎君搭在膝头的手也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色泽。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襕袍,两厢映衬,暗色衣裳越发衬得手背肤色白到几乎透明。 叶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里的人,突然就不觉得外头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伙,人长得比院子还要冷清啊。
第5章 魏郎君一眼便瞧见了魏大身后探脑袋打量的叶扶琉,视线漠然转了一圈,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地。 魏大被主人盯了一眼,仿佛做错什么大事似地,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慌忙回身送客。 “叶小娘子,郎君不想说话,我送你出去。” 叶扶琉不肯走。 她眼尖,刚才瞧见地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什么活物在地上跑动?黑乎乎的。” 她身后的素秋也瞧见了,吃惊地低呼,“娘子……是不是黑鼠?” 魏大骤然一惊,连忙健步冲进屋去。 “哪儿有黑鼠?” “喏,那边。”叶扶琉这回看清楚了,抬手往屋里地上一指,“好大一只。就在你家郎君刚刚盯着的那块地。” 硕大的黑鼠吱吱叫着,叼着饼子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踩过魏郎君的脚边,一溜烟钻去角落里不见了。 屋里响起魏大慌乱的询问声。“南边的鼠类生得硕大,可咬着郎君了?” “屋内既然有了鼠患,只怕不止这一只。请郎君移步屋外,仆要寻找鼠窝,尽快灭掉才好。” 连问了几句,魏郎君始终未应声,目光偏了一下,看向硕鼠消失的方向。 “它在屋里不少日子了。” 魏郎君的嗓音平缓冷冽,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口说长句了,语速很慢。 “鼠窝在东北边角。一只母鼠带三只小鼠,每天早晚出来觅食两次。它在窝里吃它的,我在窗边坐我的。两不干涉,何必逐它。” 魏大惊得哽住了,“可是郎君,好好的屋子里——” 才说了半截的劝说语句被打断,魏郎君平缓却不容置喙道,“见笑了,请回罢。”显然是对叶扶琉说的送客辞。视线从黑鼠消失的角落处收回,又静静地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细碎光影。 魏大忍着泪应了声“是”,捧起桌上的白瓷碗,强作镇定地走出门外,招呼叶扶琉出去。 “叶小娘子的碗在这处,请随我出门去。” 叶扶琉接过白瓷碗,打开罩碗的碧纱笼,往里瞅了瞅。 盛得满满一碗汤饼,面饼没动几口,鲜汤倒是用了不少。她心里有了个底,嘴里没说什么,带着素秋直接出了魏家。 魏大再次和她提起“魏家出高价,请叶家厨娘每天烹煮一碗汤饼”的请求。 叶扶琉拒绝了出钱雇请的提议,想了想,以“邻居帮忙”的名义应诺下来。 回到叶家门里,院门一关,清清静静,素秋开始悄声嘀咕。“眼睁睁瞧着黑鼠从脚边过去,魏郎君居然脚尖都不动,简直不像个活人。我刚才瞧着,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家郎君这病果然不轻。”叶扶琉也感慨着,“眼见为实,这回我真信了。” 之前是她想多了。 能和屋里的一窝黑鼠和平共处,说出“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两不干涉”这种狠话的人,身上肯定有点那个大病,不可能跟她是同行。 人家每天坐在高处晒太阳,应该是真的晒太阳,并非有意窥探她这边的动静。 之前她暗地疑心的——借病做幌子,躲在家中,暗地做些不能见人的勾当云云,是她想多了。 魏家郎君确实有病,魏大可怜哪。 怀疑消散而去,叶扶琉想起昏暗屋里安静坐着的消瘦侧影,起了怜悯之心。 “两家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送碗汤饼过去,又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准能给魏家郎君续个命呢。” 两人把锅里的汤饼重新热了热,盛了三碗出来,食案只有两人对坐,这才想起少了个人。 “大管事怎么还没回来?” —— 秦大管事大清早拖着贼人去送官,不知在衙门里经历了什么,傍晚时才回来。 去时两个人,带回两排人。 傍晚时起了风,初夏燥热的长街尽头,两排衙役气势汹汹地直奔叶宅而来,在周围乡邻探头探脑的打量窥探下,二话不说,在大门外持棍分立两边,齐声大喝, “昨夜竟有大胆贼人夜闯叶宅,扰乱五口镇治安!县尊有令,命我等前来护卫民宅,搜寻贼人罪证!” 叶扶琉听到动静开门时,头一眼望见门外的大场面,心里咯噔一下。 还以为知县大人明察秋毫,看出破绽,来她家门外升堂了…… 直到听到那句“护卫民宅”,啊,没事了。 她招招手,示意秦大管事走近说话。 “秦陇。”叶扶琉扬起下巴,冲外头点了点,“说说看。叫你去报官,你怎么把县衙门给搬来家门口了?” 秦陇矜持地背手走近。 他自觉今天的差事办得好,不急不慢地从头解释。 “按照主家的吩咐,早上拖着人去县衙报了官,呈上猫儿盆做物证。” “当着知县的面,把主家的那番‘三颗芝麻钉,蟹爪纹,温润无芒’之类的原话说给知县听。卢知县果然是个识货的,当即掂着猫儿盆反复阅看,说此乃京畿汝官窑所出,专供宫廷御用的瓷器。看来有年头了,应是上几代的旧物。” 说到这里,秦陇顿了顿。 “叶氏大宅里有宫中流出的瓷器,卢知县大惊之下,问起叶氏祖上可曾出过高品京官,猫儿盆可是从京城带出来的。我不知主家的家世,含糊几句带过。只说叶氏祖宅在江南,主家专程回来寻根。” “卢知县原本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说家里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当家娘子,他才没有亲来,改而点了八位衙役,替叶家把守几日门户,替主家壮气。我便把人都带回来了。” 叶扶琉手里把玩着双鱼白玉佩,耐心听他说完,唇角微微往上挑,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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