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脑子缺根弦的大管事又来喊她。 秦陇隔着院墙朝内院喊:“素秋,跟你商量个事。叶家和魏家相识一场,两边算是有交情的。不声不响搬走, 我心里过不去。你我一同去隔壁告个别如何?” 素秋不吱声, 把箱笼盖子发力盖上,砰地一声闷响。 秦陇没听到回应, 越喊越大声。素秋受不了,推开窗户朝外喊, “喊那么大声作甚!怕隔壁听不见么!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秦陇:“……”素秋最近怎么回事, 平日里极温柔和婉的小娘子, 怎的近日跟吞了火药似地。 秦陇喊得更大声了,“是不是那天魏大骑马载你一程, 没事先和你商量好, 气着你了?就丁点大破事, 也值得你气这许多天?你跟我去隔壁告个别, 我叫魏大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让事情过去怎样?我们就要搬了,两家以后再难见面,别为点小事膈应一辈子。” 素秋的眼泪当场不明不白地下来了。她哽咽着大喊,“过不去!” “……” 秦陇喊不动人,只得自己去魏家, 边走边嘀咕:“她自己喊得那么大声,倒不怕隔壁听见了。” 叶家这几天事多。前院商家来来往往, 廊下木匠忙着打制木椅,时不时还有几个宅院买卖的牙人招揽生意。叶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秦陇还没出门,迎面看见魏大魏二走进前院。 魏大脸色难看得很。进门就不挪地了,木桩子似地站在庭院中央。 魏二过来打招呼,“素秋娘子呢?劳烦请她出来,魏大想当面赔个罪。” 秦陇咳了声。刚才叶家院子里说话,隔壁还是听见了吧。 “我去叫人。但人愿不愿出来,说不准。” 还没等秦陇走进二门,魏大已经受不住这么多天积攒的窝囊气,大步走过庭院,冲着内院方向高喊,“不是要我赔罪么?我来了!人呢,你出来当面骂我!” 二门从里面拉开了。 叶扶琉带着眼角通红的素秋站在拱门边,没好气道,“继续吼啊,再吼大声一点,把我们两个的耳朵都吵聋完事。你这是上门赔罪还是上门骂架来了?看把木匠给吓得。” 魏大尴尬地收声。声线低下去八成,“心急了。确实是……登门赔罪。” 叶扶琉指个僻静角落,“站那边去。人不许动,把话说清楚了。”又叮嘱秦陇,“你站远点看着他们。别闹出事。” 被吓着的不只是上门干活计的木匠。还有门外探看动静的乡邻们。 叶扶琉走去敞开的大门边,冲周围开窗探头打量的几户娘子说,“快要搬家,家里事多,吵到乡邻了。” 隔壁王家娘子心细,追问一句,“叶小娘子,你家大宅可卖出去了?可要我们帮忙寻一寻附近好口碑的牙人?” 叶扶琉笑应,“隔壁魏家有意拓展宅院,已经将我家宅子定下。以后拆了院墙,两户并一户。” 乡邻们啧啧感慨,“果然还是魏家拿下了。”“不愧是五口镇第一富户。” 魏二隔着门喊,“叶小娘子,我家郎君有事寻,想当面商讨宅院买卖之事。” “来了。”叶扶琉轻盈转身进魏家门里。 魏二在前头领路,直奔后院木楼方向。人在后院门边就停步,往里做个请的姿势。 叶扶琉穿过中庭,扑啦啦惊起地上一群鸽子。她熟练地拉开荷包,取出一把小米,往地上一洒,在满地咕咕声响里,弯腰挨个摸了摸几羽大灰鸽子,起身对着前方木楼,月牙眼睛弯了弯。 魏家主人天天请她过来,天天的理由都是商谈宅院买卖。 等她上了木楼,两人坐在一处……一个字也不谈买卖。 木楼室内弥漫着茶香。 魏桓提前点好茶,卡着时辰请人来。叶扶琉坐下的时候,正是茶香最浓郁时分。 叶扶琉绕过短案,在魏桓身侧的蒲团坐下,这几天习惯了,坐下就直接把手递过去。 魏桓低头看一眼,眼睛里便露出了笑意。 伸手握住柔软指尖,攥进手掌里,把茶香浓郁的兔毫盏往身侧推了推。 今天点茶的花样新鲜,茶汤上的白色浮沫点出银杏叶的图案。 叶扶琉新奇地欣赏半日,用空着的左手握杯,品了一小口,抿去半片银杏叶。 “口味如何?”魏桓问。 叶扶琉侧身过来,粉色唇瓣上沾染了点细腻茶沫,她舔了舔唇,如实品鉴说, “口味倒是惯常的清香馥郁,但今天茶沫格外地多,喝在嘴里的滋味……” 魏桓抬手拂过微微翘起的菱唇,把沾染的水光连同那点茶沫拂去了。“是有点多。下次注意。” 叶扶琉心里一跳,放开茶盏,抬手跟着抹了下自己的唇角。 抹过唇角边的食指尖也被握住了。 衣袂摩擦的细微声轻响不绝,原本并排坐的两人交叠坐在一处。 误食毒菌子那日光怪陆离的模糊记忆,仿佛一场绮丽的春梦。心照不宣,却又当面避而不谈。而今绮梦映进现实的木楼。 长裙曳地的小娘子以当日同样的姿势坐在膝上,伸手搂住郎君的肩,舔了舔唇,仰起头。 银杏叶纹路的细密浮沫,喝在嘴里如何滋味,现今两人都知晓了。偎在一处,细细品尝鉴赏。 ……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 仿佛只过了刹那,魏大在楼下喊,“郎君,隔壁叶家郎君过来寻人。魏二把人挡在前院。” 叠坐在一处的两人分开,又重新并排坐下,叶扶琉趴在木案上笑,“魏大回来得这么快。” 魏桓取过一方帕子,“抬头。”仔细地替她擦拭唇角水光。“你阿兄来寻你,我不好再留。免得他对我偏见更深。” 叶扶琉起身道,“走了。” 轻快地踩着楼梯往下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魏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但先人已不在世,事随人去,我觉得我家三兄对你魏家没什么偏见,但对你确实有很多偏见。” 她想起听素秋转述的说辞。 【……薄情寡义,为了煊赫权柄,将多年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 “那天吃多了毒菌子,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我家三兄说你薄情寡义,葬送好友性命,不顾师生情谊,这类的?” 魏桓还是头一回听说,思忖着,点点头,“魏二倒是瞒下没有和我说。知道了。” 魏大在楼下高喊,“叶家郎君在庭院里等了一阵,人看着不太好,说话发颤,手发抖。我们要不要把他扶回去?” 叶扶琉往楼下喊话:“你们无需跟他说话,留他一个人就好!三兄,稍等片刻,我好好地在楼上……呃,商谈买卖屋契细节。” 说罢转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地坐在短案对面。 “我不知三兄的消息来源。或许是京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亦或是某些文人私刻的手札。但我不怎么信。你那位过世的同窗好友……就是中元当日祭拜的好友吧?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伤心。”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拣能说的,说给我听听。” 魏桓沉默着,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只说,“都已过世了。何必挂在嘴边,惊扰故人。” 叶扶琉给听笑了。 “你又来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问一句,被你挂在嘴边怀念,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桓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那为什么你偏偏从来嘴里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怀念压在底下?” 魏桓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开口道,“因为心里有愧。” —— “家师谢相,惟其一生,始终主战。” “我在京城长大,十四岁入禁军任职,历任部署,都总管,都虞侯,指挥使。二十一岁升领殿前司。七年中,禁军各部都有调任。禁军名声在外,号称朝廷精锐尖兵,内里什么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忆起过去,声线依旧是平稳和缓的。种种旧事于他,早已于深夜无人时反刍了太多遍,又于朝堂中被攻讦了太多次,以至于再提起时,无波无澜,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驾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师出任相位,朝野思战。先师过来找我,谈到调拨禁军出征北伐之事。当时我和先师说,绝不可。所谓二十万中央禁军精锐,兵强而将弱,肢壮而无头,就是个贴了金身的泥佛,平日里阅兵看着雄壮,调去战场,一击即溃。” “先师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要除沉疴,必须下重药。禁军高层将领大批筛选调换,将多年的奢靡懒散推脱风气从上而下,清扫殆尽,之后才能谈动兵。但整治禁军需要时间。眼下时机绝不对。” “先师信了我,放弃北伐,推动主和。” “但当时我初涉官场,想法还是天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关于和战的决策之争,迟早要战,推迟几年罢了……” 魏桓笑了下,摇了摇头。 因为他的极力劝阻,谢相放弃北伐,当年依旧主和。 谢相陷入了朝堂旋涡。旧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视为主战派的叛徒,弹劾不断。主和派也加入弹劾,意图把老对手彻底压垮,从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对事不对人。但旁人不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党争两个字,实在好用。” 好言好语劝说不通。举步维艰,成事太难。各方攻讦不断,老师的相位岌岌可危,禁军整顿刚才开始。 权势是个好东西。说不通,劝不动,那就把前头挡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场大清洗,贬谪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敌旧友俱有。谢相保住了相位,禁军改制,拨下的兵饷翻倍,打造武器,囤积粮甲,那几年耗空了积攒多年的国库。 当年事魏桓并不遮掩什么:“禁军由我领着。老师年年拨下巨款,便传出了贪腐的名头。直到今日也洗刷不净。” 叶扶琉听得出了神,指甲轻轻敲着木案。 “谢相……是两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时候还在给北边蛮子送岁币?你后来主战,御驾亲征大捷,为何不洗刷谢相的名声?” “极力洗刷了,并无太多用处。”魏桓平静道, “一来,先师去得早。二来,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纵然北伐得胜归来,我的名声也不大好了。由我这声名狼藉的跋扈弄权之徒,洗刷同样声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谢相,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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