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明白,这是一个天分很高的少年,同时又和许多天资出众的人一样,在另一些方面更加笨拙——老天爷总是公平的。 “玉郎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为师如今送你倒是合适。”裴庆笑了笑:“‘爱、善全是给予 ,所以绝不会失去’,从他说出这话开始,为师就知道了,若他未来也不变,那天下敌得过他的也就没几人了。” 在这个世道动荡,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这样的时代,其实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异化了。那些参与到争权夺利中的人、那些肉食者,他们或许没怎么经历过小民们的民生多艰、千里白骨、生死不由人,但他们无疑也被这些影响到了。 他们在这样的世道中,学会的是乱世生存法则,在别人背叛自己之前先背叛别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别人狠,就比别人更狠!总之就是这样的东西。 即使还有人学习儒家所说的爱人、仁爱,那也只是学习而已,大家都没有将这些当成是信条去施行。 不是人天生就有这么坏、这么冷酷、这么残忍,而是这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如此的! 如果真的敞开胸怀,用柔软的胸襟接纳他人,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善意与博爱。先不用别人怎样,恐怕自己先坐卧不安,如同惊弓之鸟了。 事实上,这样的世道中,有一个许盈这样的孩子,这才让裴庆觉得是‘异类’呢! 只能说,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人的过去会塑造人的现在,特别是孩提时期、青年时代,更是能对一个人影响深远,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个桎梏! 这个时代残酷异常没错,但许盈的本性、三观,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定型了! 他上辈子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平稳的、积极昂扬的社会中,他本人的家庭虽然有些非典型,但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富足、温和。可以说,在许盈的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在患上绝症之前他最大的困扰不过是课题报告没有头绪、某个同学不太友善这样。 他这样的青年,从记事开始,感受到的都是善意,得到的也是一些好东西,享受到了时代的好处。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有些人的童年足以治愈一生,有些人的童年却要用一生去治愈’。 孩提时代直到青年,这期间许盈接受的都是很好的东西,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这就像是一个充电器,电量充的满满的,于是他之后的人生再面对种种不 那么好的东西,也不至于真的绝望。 从这个角度来说,许盈确实非常‘强大’!当他给予他人信任、爱、善意的时候,他是不会害怕被背叛、被辜负的,因为他当这是一种给予,甚至根本没想过之后的事——会失去的从来都只是手中攥的紧紧的、始终不肯放手的执念。而一旦敞开胸怀,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只是这样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些所谓的枭雄、雄主、位极人臣之辈,看起来无比强大,但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同样的犹犹豫豫、唯唯诺诺,以至于难以向前一步。 虚弱的本质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其实裴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看起来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冷漠的吴轲很强,但遇到许盈,他输的一点儿也不冤——这样一个赤忱又善良的人,除非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否则谁能拒绝他伸出的手呢?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每个人都对善与爱嗤之以鼻,认为这是软弱的、无用的,甚至是一种弱点、一个拖累。但最要命的地方也在这里了,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野兽,能够建立起人的统治,并不是因为足够狠!而是因为能够向其他人释放信任、善意、爱意...这些积极的东西。 人的天性中或许有‘恶’的部分,但本质又都是希望被爱、被善意对待的——这是人的本性,无法拒绝被爱,无法承受爱的失去。从这一点来看,人其实是一种被爱与善驯服的生物。如果谁掌握了爱人的能力,那么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了不得的力量。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丧失爱人的勇气与能力的社会中,尤为如此。 所以裴庆才说许盈很强大,就像是春天温暖的风,不动声色间就可以融化寒冷坚硬的冰,最终化为潺潺的春水,流淌到天边尽头去。 裴庆大概是觉得这些其实是不需要太过于解释的,如果是吴轲的话应该能够理解,所以只在最后简短道:“这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了。”
第49章 盛夏时节,南方天气炎热,即使是清晨的微风也带着一丝闷热,想要静心可不容易。 此时许盈的小书房已经门窗大开,正是他早间做早课的时候——不管什么特殊情况,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晚课是不会停的。 其实早晨已经是一日之中最舒服的时候了,洗漱之后他就开始练字。得益于他在东塘庄园中说一不二的特殊地位,他让人造的书桌、椅子都弄了出来,他只是在自己的小书房用用,倒也没人为这个和他啰嗦。 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早课和晚课反而是他最惬意的时光,至少坐的舒服。 平心静气,伸手握住墨锭,在砚塘中滴了几滴水,这便开始磨墨。磨墨这种事说难不难,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好的。其中有诀窍,若是没有经验随便上手,磨出来的墨肯定不好用。 许盈身边自然不缺能磨墨的人,只不过他习惯在练字之前自己磨墨,这也算是帮助自己静心凝神。 他上辈子磨墨不知道多少次,早就精熟了,此时手腕用力很轻,添水也是少量多次。这样磨出来的墨才会细腻顺滑、浓淡适中! 等到磨好一砚浓墨,许盈挑了一支七八成新的小笔,笔头舔墨,然后便聚精会神地练起字来。 许盈上辈子已经练字多年,但现在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自然不可能发挥出上辈子的水平。不过在他笔耕不辍半年多以后,他的水准也在逐渐恢复中。在一开始练习最基本的楷体之余,他已经尝试着写褚体了。 上辈子学习褚体时自然有相应字帖来学习,《倪宽赞》、《雁塔圣教序》、《孟法师碑》不知道反复临摹多少遍!这辈子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褚遂良可是唐代名臣、书法家,就算是原本的历史中也要等几百年才出生。更别提这个历史变了样的世界,褚遂良这位大家还会不会出现,这还两说呢! 所以许盈只能在临摹当世名家的法帖之余,按照回忆中的褚体练字。 练习到如今,他觉得自己的褚体已经恢复了曾经功力的六七成!至于说剩下的三四成,一方面需要自己继续用功,另一方面还是他年纪小,人小力微,等到长大一些自然就会好 一些。 他自己对于这种进度还算满意,不过因为曾经的水平摆在那里,他也不觉得自己仗着有上辈子的经验,此时如此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因为书法上的表现露出过一丝一毫的自得之色。 然而他怎么想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这一日裴庆收到他的功课,看到他的书法练习,又是眼前一亮——许盈每次的书法作业都是从日常练习中随便抽的,也没有特意选写的特别好的。 裴庆自从教导许盈以来,一直都有布置书法上的功课,许盈在这上面的进步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快了! 对于许盈来说,他只是在恢复曾经的水平,因为有上辈子的经验,这个进度是飞快而又意料之中的。但对于裴庆来说,就是进步过于骇人了!他作为闻喜裴氏的子弟,这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一些势族高门的‘神童’‘俊杰少年’见了不少,可都没有许盈这样的。 不只是书法进步的问题,还在于许盈这一笔字显然有自成一派的风度! 这当然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褚体自然自成一派、风格清新,但对于许盈来说,这只是他学的前人字体而已——但就算别人误会,他也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是上辈子学的吧。 “这样的字,倒像是你能写出来的。”裴庆批阅完功课之后还对许盈点评了这样一句。 不说褚体字字形如何,只说笔意的话,这是一种笔意华美的字体。字如其人,若是历经磨难、生活离索之辈,断然写不出这种风格的字。看到这笔字,自然就会觉得写字的人心性圆满,像是个富贵乡中的锦衣公子。 许盈对于裴庆的说法也不知怎么作答,只能摸摸鼻子,低头继续诵读今日新学的《论语》篇章。虽然他早就已经滚瓜烂熟,但多读一遍,多一些体会总是更好的。 直到裴庆让许盈和书童停下诵读,开始讲解起新的《论语》篇章。 如今他们已经教授到了《雍也篇》最后一点儿内容,裴庆缓缓诵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孔子之意,便是智能、才德不同,教导学问也该不同,与‘因材施教’之理契合...” 裴庆又稍稍解释了一下意思,便提问:“何为‘中人以上’,何为‘中人以下’?” 对于这个,大家都有话说,中人无非就是智力普通的人,以上者聪明,以下者愚笨——这是很好理解的,但只是这样说,裴庆却不满意。 “何为普通,何为聪明,何为愚笨?难道是一二人说了算?”裴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然后叫起许盈:“玉郎,你来说!” 许盈微微颔首,缓缓道:“‘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许盈在这里引用的是《论语·季氏》这一篇中的一小节,这倒是很好地解释了《雍也篇》中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论语》各个篇章中的许多问题其实是可以互相解释,达到一个足以自洽的体系的。 只不过很多人学的不深,做不到这一点。而学的深一些,做到整部《论语》如同掌上观纹,这样的问题自然不值一提。 裴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许盈:“玉郎通读过《论语》了?” 虽然是问句,意思却是笃定的。《论语·季氏》是整部《论语》的第十六篇,整部《论语》也不过二十篇。能随口以《季氏篇》中的内容回答问题,这差不多就可以断定是通读过《论语》的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通读,非得是诵读再三,理解意思,甚至差不多能背诵下来了。 许盈回答的时候可没有翻书,是随口背诵的!即使这不代表能够通篇背诵,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许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他确实已经背诵过整部《论语》了。 说起来《论语》也不过是十二万字不到,而许盈上辈子参加学校举办的主题演讲赛,一篇需要背诵的演讲稿也有几千字呢!还不是倒背如流,以确保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也能一点儿也不停顿地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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