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月一,缈碧脸色微垮,“大长秋身体抱恙,还在休养,这几天都是奴婢照顾太后。” 前夜不好好好的么,怎突然就病了?庭院里的紫薇花被日头晒得耷拉脑袋,良久没有沐浴日光的顾南枝正想出去散心,顺道去甘泉宫看看月一。 缈碧缀在她身后,不远不慢地跟随,顾南枝知她懒怠的性子又犯了,“哀家一个人走走,你别跟来。” 正好,七月流火但天气依旧燥热,她巴不得在宫里纳凉。 顾南枝踩在庭院,就见那棵绿云绕绕的百年槐树枝叶里垂下一绺腰带垂下,经过槐树仰头一瞧,正是那匪气校尉采了她荷花池里的荷叶,盖在面上遮阳打盹。 她静悄悄地离宫,周围巡逻的守卫并没有制止。 按规制来说,各个宫内有下房给供事的宫人居住,但月一身份特殊,他既是长乐宫大长秋又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他的住所便不在长乐宫。 顾南枝行在长长的宫道,栖在枝头的雀鸟振翅高飞,徒留树影晃动,心内竟生出一种艳羡之感。 太后宫殿的宫人被削减,如今她独自行在后宫,失了太后仪仗,经过的宫人见之跪地行礼,可等她走后不远,又与身旁之人附耳絮叨,细说这太后如今的尴尬地位。 安乐侯府灭门,杨卫尉与曌夫人都死了,她怎么还活着?莫不是她早已与云中王有了首尾? 甘泉宫配房。 顾南枝来到月一的住处,却发现他并不在屋内,问过旁边的小黄门也说不知。 小黄门见太后亲临,兢兢战战地拉开配房的门,顾南枝踏进去。月一乃陛下身边近臣,不必与其他宫人们挤在一间屋子,他的住处所小,但干净整洁。 正中是一张榆木方桌,桌上的茶壶没有水,东侧是竹子编成的简单隔断,隔断后是他每夜睡下的木床,西侧开一小窗,下面置一张条案与方凳,案上摊一本掖挺规程,还有内书堂发下的仿影,用以临摹习字。 世人常说从房间布局或可看清一个人的处世品性,除了日常用具,他的房间简朴至极,身为太后和陛下的眼前人,他的待遇委实不算好。就是曾经的叶公公,也时常有先帝与陛下赏赐珊瑚玉雕,供奉于室。 既然他不在此,便先回去罢。正欲离开之际,耳边响起一阵轻声响动,顾南枝顿住脚步,“嘶嘶嘶”的声音传进耳蜗,是从条案角落的官皮箱里发出来的。 顾南枝凝神去看,那官皮箱的上盖还被顶动,极细微的幅度被她捕捉到。 是老鼠么?念头闪过,顾南枝脊背发毛,倒退几步,脊背撞进温暖的怀抱。 “太后娘娘当心。” 月一扶住她的双肩,帮她稳了稳身姿。 顾南枝朝他感激一笑,丝毫没有私闯别人卧房被当场抓包的窘然,“你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遇到门外的小黄门,已经初步了解到屋内的情况,“太后娘娘若有事,可让宫人来传唤奴,不必辛苦前来。” “谁说哀家是特意来找你的,日光和煦,哀家随意走走散散病气,恰好经过你的配房。” 外头的炎炎日光可称不上和煦。月一垂首,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太后说的是,是奴私自揣测错了圣意。” 顾南枝上下打量他,毕恭毕敬、没有锋芒,亦如他所居住的屋子,简约朴素,一眼就能观览全局,实则暗藏玄机,譬如那古怪的官皮箱。 她道:“你身体没有大碍,哀家先回宫了。” “奴送太后。” “不必了,哀家倒没有压榨到使唤病患,你且好好养病。” 月一松开她的削肩,心湖如鸿雁掠过,掀起遗憾的涟漪,“是。” 顾南枝走出屋门,又转过身来,天光犹如鎏金镀在她玲珑的轮廓,逆光而站的矜贵太后用一种隐含关切的口吻提醒他:“你的屋子里有老鼠,记得找些药来杀鼠,夏季寝被单薄莫让老鼠钻缝隙,咬了身子。” 月一的唇角微微上翘,“奴必定谨记。” 太后走了,房间仿佛因她的离去而撤掉熠熠的光,变回原来的简陋模样。月一掸了掸袖口的草屑与某种鸟类遗落的羽毛,掀开条案上的官皮箱。 一尾手指粗的黑蛇爬行出来,蜿蜒地盘曲在宣纸,形如遒劲的狂草书法。小黑蛇的尾巴尖亲昵地盘上月一的手臂,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 月一点蹭它的脑袋说:“不乖,这回的食物没有了。” 顾南枝回到长乐宫,缈碧奉上一盏日铸雪芽,并“咦”了声。 “太后娘娘,您肩上沾染了东西。” 取下肩上的白色绒羽,顾南枝并未深思,“或许是在外面游逛,飞鸟经过时落下的羽毛。” 天穹浓黑似墨,晚风拂过檐下点燃烛火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幕里飘动,照亮明丽堂皇的殿宇。 大殿内的紫檀木雕山水案后,陆修瑾端肃地坐着,聆听陈元捷的汇报。 “期门仆射杨家落入大牢后,不少受过杨二娘子开化的妇女都在廷尉外面下跪,乞求开恩。此外,亦有受过资助的文人秀才,上书求情。” 陆修瑾执笔书写的姿势微顿,她倒是没有骗他。 “释放杨二娘子,期门仆射一家无罪之人都贬为庶人,有确凿罪证者关押大牢,按律处置。” 陈元捷不理解,“可期门仆射是杨宇赫旁亲,他们应该与杨家本家一起被诛杀。” “民意所向,孤还能逆民意而为不成?” 翌日傍晚,顾南枝倚在美人榻上支着太阳穴小憩,缈碧在旁边打扇。 外间有环佩相撞之声,缈碧向着来人行礼,并唤醒美人榻上的太后,“太后娘娘,云中王来了。” 这还不是晚上,他来做什么?顾南枝鹿眸惺忪,她刚醒,见到他时,眼底深处的怨与戒备还没有浮出。 陆修瑾按住腰间晃动的墨玉环佩,“孤以后尽量白日来见太后履行交易。” 他说的交易便是,他放过家族里的无罪之人,她将朝堂里的盘根错节剖析出来并献上自己。 两个条件,无论是前者还是更为过分的后者,她都做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否有允诺。 可顾南枝束手无策,她只能拼尽全力,去赌一个微渺的希望。她呼吸深重,一板一眼说起来。 说完后,她以为陆修瑾会与往日一样转身即走,不留只言片语,未想他坐于原来的鸡翅木圈椅上不动。 顾南枝再次开口:“我已说完了,云中王是觉得不够么?可云中王……”还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 后面未出口的话语被他一言扼在了嗓子眼—— “期门仆射次女孤已放她一条生路,答应你的,孤做到了,还望太后休想耍把戏,透露的消息莫要弄虚作假。” 话尾落下,顾南枝雀跃的心蹦至一半就落了下来。什么叫做她耍把戏?耍把戏玩计俩的明明就是他云中王。 白釉茶盏被搁在小几上,发出极重的响,清亮的茶液溢洒,方才神色平静的太后不知为何变得激动,她一双水眸生得清澈如覆一层水光,哪怕愠着三分火气,亦有一种潋滟秋波的勾人媚意。 “哀家知晓了,云中王请回。”她气得端起太后架子,下逐客令。 陆修瑾:“不急。” 顾南枝纤密的睫毛倏然抬起,乌黑圆溜的眼睛瞪向他,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殿外鸟雀啁啾,衬得殿内愈发静谧,烛花地爆响令顾南枝骤然意识到,她与云中王相谈,遣去缈碧,现下殿内只有他们二人。 联想到那夜他如狼如虎地行径,顾南枝紧张地捏住袖角。 他赖着不走,莫非他又要做那般事……? 他开口,似珠玉坠入玉盘在静谧的殿内尤为清晰,一字不落地传进顾南枝的耳朵,“明日,太后娘娘需要见一个人。”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是要吩咐她明日的事。 绷紧的背部松弛下来,顾南枝耷拉双肩,偏过脑袋不看他,“哀家晓得了。” “那个人,太后应是想见的。” 他留下高深莫测的一句话就走了,顾南枝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身处牢笼,性命掌握在他手里,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从前,她是母亲的传音筒,杨家的提线木偶;如今她关节上的丝线都被攥在云中王掌心。 秋日欲近,庭院的紫藤花开始凋零,缈碧执着扫帚清扫残花落叶,顾南枝坐在花荫处的石桌欣赏景致,繁花落尽,绿叶泛黄,亦是别样风景。 “陛下驾到——”月门外的宦官高声宣唱,顾南枝手里缓摇的罗扇停下。 少年皇帝从宫外走进庭院,眉心的红痣在落叶枯荣的景色中尤为鲜明。他急急走到顾南枝身边,搀扶起行礼至一半的她,喘着粗气道:“母后不必多礼。” 陆灵君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担忧,上上下下将她度量,生怕遗漏掉半分她的伤痕。当他见到她手腕上粉色的疤痕时,瞳孔蓦地一缩,“是谁伤了太后?” 顾南枝没有制止握住自己的小臂,仔细端详伤口的陛下,扬起一个宽慰的笑容,“没有谁,是哀家不仔细弄的。” 不仔细怎么会弄出这般规整深刻的疤痕?位置还恰巧是手腕。 陆灵君想说他不是小孩子了,母后不必撒谎骗他,哪怕那谎言充满善意。 可是,他的憋屈都藏在心底被世俗深深压下。指尖在她的伤疤处轻轻摩擦,期望能擦掉那刺目的疤痕。 “母后受伤时,该有多疼呐……” 顾南枝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都已经过去了。” 知晓母亲死亡的痛,被舅舅利用作为挡箭牌的痛,亲人失散流离的痛,汇集在一起,这点皮肉疼痛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她既然活着,就有希望,就要好好把握当下,救阿姊出牢狱,找到失踪的弟弟和云游的父亲。 顾南枝和陆灵君步入殿内,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谈及那夜的宫乱。 顾南枝让缈碧换茶,斟的是陛下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热茶端上来时,陆灵君晾到合适的温度才递给顾南枝。他还自然地捡起一旁玉碟里面的蜜糖松子,为她剥松子。 几近半月未见,陛下变了许多,从前的他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讨要小玩意,两人如同姐弟,嬉笑玩耍,事实上若无进宫一事,他们本该是表姐弟。后来,先帝仙逝,他亦未收起贪玩的性子,常常黏着她撒娇,没个皇帝样,埋怨帝师的严苛与古板。 而今时易世变,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纵,变得谨小慎微,畏畏缩缩。 顾南枝还注意到,他剥松子的手清瘦许多,手背青筋明显,筋骨突出。 这半个月他一定不好过,而她因为事情接踵而至,遗忘了他,只记得宫乱那日丧钟未鸣,天子无虞,但他定然寝食难安,否则也不会身骨消瘦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