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初他杀了崔照和崔照麾下牙兵后,瀚海军中平静了一阵,但廷州军素来立贤不立长,崔承嗣身份特殊,一直都有汉兵不满他。平日营中便汲汲营营,暗流涌动。这件事更成了冲突爆发的导火索。 本来效忠崔照的张姓押牙见自己底下的人被他砍了头,心中愤懑,联合了数名亲兵,预备在跳火节当日暗杀崔承嗣。 只是冷箭放偏射落了篝火堆,反倒引起崔承嗣警觉。 这样的械斗,暗杀,排斥,打压,仿佛是崔承嗣的日常。他很快将为首的张押牙揪了出来,抡起斧头便要劈砍,李澍忙挥刀阻拦:“嗣哥,军法处置,别自己动手!” 军法处置,军法处置,崔执殳也一直这样规训他。领兵在外,单凭一个光杆将军,是打不了仗的。 斧头在押牙耳廓落下,削断了对方一缕发,崔承嗣森寒盯着他,胸膛起伏,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半晌,他收起长斧,湛蓝眸子阴沉灰翳,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明姝的身影。她似乎也在打量他,打量他不怎么光彩的一面。 他因故杀了崔照,连素来胸怀若谷的崔执殳也气得半死,只恨自己当初收养他。也许知道他不得已,老头最后无奈的悲泣,把廷州托付给他。 碍于身上特殊的血脉,无论他如何模仿崔执殳,维护这九州四府的安定,也始终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可。他们就像那些用石头砸他的边民一样,永远躲在暗处,阴暗地怀疑,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他心燥难耐,视线又转向别处,但孟疏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是打赤膊涂油彩的青年,但孟疏已经不见了。 崔承嗣长柄斧狠狠砸进沙碛里,这一下,被俘虏的张押牙吓尿了裤子。 * 又过了半个时辰,事态逐渐平息,崔承嗣来到帐篷内。 明姝似乎好多了,双手捧着一个玻璃酒盏,里面盛着一碗满满的葡萄酒,悠然抿了口,樱唇也染了层妖冶的紫红色。 崔承嗣将斧柄插进沙地,大掌扣住那玻璃酒盏,明姝讶然抬眸。 “夫君,你回来了,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松了力想检查一二,酒盏却被崔承嗣拿到手上。崔承嗣看着她,将剩下的酒喝了,酒盏掷在一边。 “无妨。” 他蹲下沉静地看着她,拇指撩起她面前的帷幔,抚过她唇上剩下的酒渍。仿佛想从她口中再听到些甜言蜜语,就像她从前经常说给他听的那样。 她或许不知道,他也是喜欢被人奉承的。 但一张口,话语又冷冰冰的。 “刚才那个救你的人去哪了?” “哪个?”明姝睫羽轻眨,明知故问。 她笃定崔承嗣已经觉察到什么,绝不能让他发现一丝她认识孟疏的痕迹。 崔承嗣眸色更暗,又问:“公主不认识他?” “怎么会认识?夫君,你的问题好奇怪。”明姝想了想,一副刚恍悟的样子,“是方才割鹿台上救我的那个吗?他不过个表演跳火舞的,说起来他去哪了,若还在这里,我还得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夫君,你说是吗?” 她眸光澄澈无辜,天真良善。崔承嗣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打了个转,还是咽下满腹心事,又站起来,“如果他有心,会自己来讨赏。” 明姝讪笑,在他迈步的时候,却攥住了他的腰带。崔承嗣回眸,她垂下长睫嘟囔道:“我的鞋子都不见了,要怎么回去?” 罗袜雪白宽松,凤尾裙摆如火,她刻意对他示弱。崔承嗣攥了攥拳,却恼然拔开她的手:“马车待会过来。” 明姝没想到他会这样,“夫君不与我一起回吗?” “不了。我回营。”崔承嗣不再管她,拔出长柄斧。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明姝嘀咕了句,“欸?我的簪子哪去了?” 明姝今日特意将簪子带了出来,没想到方才混乱中,把簪子弄丢了。她仿佛和这簪子没缘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丢。 左顾右盼的,终于在地上看到它。明姝正要捡,腰塌下去还没够到簪子,崔承嗣的靴子赫然碾了上去。 他额前青筋突兀:“这个时候,你还惦着它?” 明姝睁大眼,不知道他为何没走,来不及阻止。 翡翠四分五裂,金身扭曲,便是重新用金子镶好,也不可能再看出原本的模样。明姝眸光悚裂,阴沉沉抬眸看向崔承嗣。他低头,眼底亦结了层寒霜。 那是明姝寻找至亲唯一的信物,孟疏在王都一家一家当铺问过去,花了几倍钱才从当铺掌柜手里帮她赎回。 他却发了病般和它过不去。 明姝几乎无法维持笑意,五指顿在半空,忆及这些日子和崔承嗣的点滴,心口揪痛难以呼吸。 “那是我的东西,夫君,你再不喜欢,也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弄坏它。” “我已经送了你更好的,一支旧簪子,值得你如此惋惜?”崔承嗣口吻森冷,攥起她的衣襟,“还是说,我送你的东西,不论多贵,都入不了你的眼睛?” “怎么是钱的问题!”明姝突然道。 她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用这样的声调与崔承嗣说话。 他有钱,可以买一堆簪子,送给府里每个人,再分给她最贵的一支。她虽是逐利的商人,但有的东西在她心底是无价的。 明姝深长地呼吸,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火,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和身份不符的事情。 两人的争执,全落在了刚从割鹿台附近过来的岑雪衣眼底。 没想到明姝和崔承嗣也有吵架的时候,平日里明姝都是温柔娇妩的模样,对谁都和颜悦色,和她的哥哥岑元深一模一样。 原来明姝也会发火,甚至是对崔承嗣发火。 崔承嗣也觉察到了她的怒意。 窄巷里无法忘却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揪着明姝的衣襟,径直将她揪起来。 “不是钱的问题,又是什么问题?”他口吻阴鸷,“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是贤妃送你的簪子?” 不是贤妃娘娘,却是亲娘。明姝恼意上头,扣住他的手腕:“松开我!” “你为它生我的气?”他反倒加重力气,几乎把明姝拎起来,“你为这支簪子,生我的气?” 明姝踮着脚尖,恼火更甚,恨不能把头顶的蟠龙簪也拔出来扔了。可她知道那不该是她应有的举止,张眸看着崔承嗣,眼圈渐渐泛红。 她脑子发昏,什么也演不了。不想得罪他,不想说好听的话。 崔承嗣压抑半晌,等不到她的回应,终于将她摁在长椅上。那胸口也是剧烈起伏,怒不可遏的样子。最后,他附身连带着沙尘一并把那簪子攥进腰间皮袋,沉默地离开。 途径岑雪衣,她仿佛有话要说,却被他阴寒地扫了一眼。 那目光过分吓人,她心尖发抖,竟是不能言语。
第35章 跳火节的闹剧已过了三日, 廷州的夜色凄冷,呵气成冰。 歇脚的客栈二楼高台上,崔承嗣隐在围栏边,长柄斧搁在一侧, 斧刃上寒芒未减, 暗红的血一滴一滴,沿着斧口顺流而下。 从平息小股牙兵动乱, 撇下明姝离开后, 他便一直呆在这里。手攥着一把牛角大弓并十根飞虻箭, 狼目幽幽盯着楼下两个仍在饮酒的客人。 廷州本没有夜市, 但不妨碍喜欢夜行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做交易。 孟疏把着一盏烧酒,笑容温和, 旁边是玉鹤帮的马班头,被他灌了两碗酒后, 直跟他称兄道弟。 先前玉鹤帮死了个班头,不等对方挑事, 孟疏便主动寻上门。不知道说了什么, 新班头被他哄得团团转, 再没计较之前的恩怨。推杯换盏间,只说孟疏若能帮他做上锅头的位置,往后大家穿一条裤子, 吃一家饭。 孟疏素有能力, 接管舍龙帮不到两年,驼马生意蒸蒸日上。 崔承嗣背在廊柱后, 抓了支飞虻箭搭在弦上, 拉开牛角大弓,箭头对准孟疏。 飞虻箭的箭头极长极细, 可直接贯穿敌人甲胄。凡是被此箭射中的,几无生还可能。 他将弓弦张到最大,眼前是明姝和他置气的情景。 部下的调查结果犹在耳畔。 “回太尉,那孟班头应是个战难孤儿,父母不详,六岁就被他阿姐收养,但当时那小女郎也不过十岁,没人同意她的决定。为了照顾这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她经常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为他上山打猎,下水捉鱼,还教他自保的功夫。两人对外称姐弟,背地里如何,谁又知道呢?不过有些风流的传闻,说他们早就是那种关系了。” 崔承嗣眯眸,攥着飞虻箭的手筋脉骤突,只要他想,这支箭便能射穿孟疏的头,将他钉在桌子上。 他深长地呼吸,眼底淬火,很久很久,才放下长弓。却又忽然将那箭头生生折断,再度搭弓射箭,箭如流星,擦过孟疏的脸,直直扎进他面前的桌子。箭尾晃动,声音锐利,吓得对面班头醒了酒。 “谁?” 孟疏试图拔出那根箭,却拔不出来。他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高大暗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没了箭头的箭不知来历,但看射箭之人力道颇大,是个练家子。 * 瀚海军营,崔承嗣策马而回。 李澍正往这边过来,冷不丁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回过神时,中军营帐的帘子已经放下了。 崔承嗣最近的脸色很差,虽然以前的表情也不算好,但跳火节后这两天格外冷。李澍揣测可能和营中才平息的内乱有关系。毕竟马上就要出征,出了这样的事,作为主帅心里难免膈应。 李澍打起帘子入内,却见崔承嗣仰头靠坐着低矮的桌案边,盯着手里残存的碎簪子出神。 “嗣哥,天都快亮了,你在玩什么神出鬼没的把戏?” 李澍不小心踢到一根箭头,发现是飞虻箭的箭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折断了。“这么金贵的东西,不兴浪费啊。”他惋惜地把箭头收起,打算拿去重新做一支。 又看到什么,伸手去碰,却被崔承嗣扫了眼。那眼锋似刀,吓得他不敢动。 “嘿,我就好奇看看,”李澍悻悻收回手,打量那碎簪子半天,捏着下巴嘀咕,“嗣哥,这簪子不是我婶娘的吗?怎么在你手里?” “什么?” “这簪子呐。听说还是原来皇上做常山王那会,王妃送给她的。用当时西域使臣上贡的阳绿翡翠雕成,全昭国也就三支,一支在她手里,另外两支给了别人。我听我娘说的,但给了谁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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