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茶盏嫣然道:“不是过几日便要春征了吗?等夫君回来再去拜访岑太尉和夫人吧。” 岑雪衣热络道:“剑东和廷州一衣带水,来回不过一两日,耽误不了什么时间。若是年节时候不去,可能下次就得几个月后了。” 明姝求的便是这几个月。崔承嗣凯旋,便会推行新令,宽恕旧犯,她接走养母,再借机掳些金银便可以走了,不必再费心躲着岑元深。 明姝忍不住凑近崔承嗣耳边,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夫君,春征前我只想和你呆着,能不能不去呀?” 那气息微弱,扫得人发痒。 崔承嗣耳根泛红,回问她:“你不愿意?” 明姝点点头,崔承嗣却道:“既如此,公主便陪我去。今夜让他们兄妹二人在都护府歇下,明日和我们一起动身。” 明姝眸子睁大:“夫君……” 他仿佛没看到她眼底的惊讶,大掌顺着她后颈揉到肩膀:“公主,头还痛么?” 明姝差点便要朝他翻白眼,没好气道:“更痛了。” 他一定是气她坏了床,送了簪子,故意和她唱反调。明明是他踩她的簪子在先。 岑雪衣没想到崔承嗣会答应,立时喜笑颜开:“那殿下今日可得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告诉哥哥。” 她欢喜的起身出门,明姝看着她的背影,几次想阻拦,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她忍不住推开崔承嗣,闷闷不乐道:“夫君,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偏要和我对着干?” 她生气的时候,颊如酡颜,倒有两分娇憨。 崔承嗣心情似乎又好了些:“剑东有渭河河谷,水草丰美,作物繁多。逢年过节,公主何必独自呆在廷州吃沙子?” 明姝狐眸审视崔承嗣,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打算去剑东。但她明明暗示他不去的,这个理由她不接受。 明姝柔荑反勾着他背脊,阴阴笑道:“夫君先前不是厉害得紧,一脚把我的簪子踩碎了?这会又想让我陪你到剑东散心,算什么?” 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划他的背脊,崔承嗣的筋肉渐硬,将她摁到他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否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去,旁人只会觉得,我刻意怠慢公主,与朝廷不睦。” 简直吐不出根象牙。 明姝咬唇郁闷道:“既然不想与我不睦,为什么踩我簪子?因为它丑吗?” 崔承嗣看着她,半晌,伸手捏了下她的脸哂道:“的确比我的眼光差。” 明姝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摸着自己的脸,剩下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好?她,她才不要什么蟠龙簪,又不是做皇帝,他要真觉得自己眼光好,就应该折成现银给她。 崔承嗣定定看着她,看她的脸由白转红,眼底反倒光彩炽盛。 不一会,屋外有人来传话,让崔承嗣到鱼龙居用饭。崔承嗣确定她真的不和他一起吃饭,终于起身,出了内寝门。 明姝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抓起枕头砸过去。 * 崔承嗣走得不快,湛蓝的眸底愉悦蕴藉。 若李澍没有骗人,那簪子便不可能是孟疏送明姝的礼物。但明姝如此珍惜它,还说是贤妃所赠,贤妃怎么可能留着皇后厌恶之物?她又在隐瞒什么? 若能和明姝去一趟剑东,或许能打听一二。 崔承嗣走着走着,指腹对着捻了捻,仿佛那柔软手感还在。 将掌心放到鼻尖轻嗅,亦是淡淡的兰麝香。 片刻后,崔承嗣终于来到鱼龙居,表情一如既往平静淡漠。桌上多的是北地特色美食,羊肉牛肉驴肉骆驼肉,各色果酒奶酒。 崔承嗣环顾半晌,视线定格在桌子中间的西瓜烤鸽子上。那日明姝檀口翕张,吃的最多的,便是这道菜。 他默然坐下,取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雕花小盅。 满堂济济,人声喧嚣,李澍、崔鼎崇和岑元深都向他问安,他视若无睹,只用筷子挟了些鸽子肉放进小盅内,招来个婢女。 “把这鸽子肉送给公主。”顿了顿,他又补充,“只说崔老太太送的,知道她喜欢。”
第37章 团圆宴内, 大多是瀚海军中的军士。廷州民风外放,不拘男女共桌,不过因为团圆宴人多热闹,堂屋内还是摆了六七章桌子, 男人们几桌, 女人们几桌。 崔老太太主位,岑雪衣、崔鼎崇媳妇郑氏和一些将领女眷坐一桌, 崔承嗣、李澍、崔鼎崇几人一桌, 其他虞侯、裨将各自坐几桌。 崔执殳成家后已与本家分开了, 崔鼎崇的叔伯都无法接受崔承嗣夺权之举, 未曾入席。 不知是不是因为崔承嗣第一次在团圆宴出现,席间气氛突然变冷。 他不喜言辞, 也不像崔执殳那样会招待客人,盘中菜未动, 手里的白玉酒盏空了又满。李澍和崔鼎崇吃了些酱驴肉,骆驼肉, 干了几碗葡萄酒后, 少不得替他张罗起来, 众人见崔承嗣没有异议,才恢复了热络。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 众人聊起了不久后的征程。 三月, 才越冬的吡罗人开始休养生息,如果这时候他们乘势突袭, 胜率最大。崔承嗣将率八万瀚海军翻越天山山脉, 屯兵碛南拨晚,剑东节度岑绍懿同时率十万剑东军越过渭河河谷, 屯兵弓月城,与曷萨那部对吡罗大汗苏农黑形成合围之势,将之变成困兽,徐徐绞杀。 此一役若能成功,危及中原西域上百年的边患便可消弭。 大家畅想着凯旋之景,不禁兴高采烈,豪情万丈。崔承嗣盯着玉碗内的琥珀光,薄唇微亮,仿佛也看到了大军破虏的情景。 岑雪衣抓着泥封的陶酒坛子,刚把李澍灌趴下,便又来到崔承嗣这桌,给岑元深和崔承嗣满上。 “嗣哥哥,三哥哥,我也来敬你们喝一杯,算作出征前的饯行酒。待会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还得启程去剑东呢。”她笑得爽利,给他们倒完酒,自己便满饮一碗。 岑元深眸子微眯,眼底是淡淡的笑意:“妹妹,你少喝些,不然晚上该扶着桂树吐了。” “胡说,我才不像你,一杯就倒。” 岑雪衣笑着嗔他,又劝崔承嗣喝。崔承嗣托起酒盏,酒还没有沾唇,却见穿堂后绿衣匆匆而过,神色张皇。 他不免撇下岑雪衣,从穿堂出去,挡在绿衣面前:“你慌慌张张,去哪里?” 绿衣差点一头撞到他,忙不迭敛衽福礼:“回太尉大人,我,我正要给殿下请大夫,她不大好了。” 崔承嗣才从睦雅居出来没多久,方才还不见明姝有事。 “头疼么?” “不知道,直捂着心口打颤。” 崔承嗣皱眉,让出一条道,绿衣见他没什么话,只得战战兢兢告辞,疾步而去。 崔承嗣径直走向内院,岑雪衣还抓着酒坛原地杵着,不免愤懑地跺了跺脚。她正想跟过去看看,岑元深却朝她摇了摇头。 “方才已经去过了,等有消息再说。” “哼,就她多事,还没怎么的就病歪歪的,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怎么不一下子病死了,死了还省事些。我好不容易哄嗣哥哥高兴,陪我喝个酒,她偏不消停。”岑雪衣气闷坐下,小声嘟囔。 岑元深淡淡笑了下,倒没有岑雪衣的愤懑,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他来都见不到明姝,便是约好明日启程,她也会出事。 * 睦雅居,崔承嗣还未入明间,便见明姝打翻了他托人送的小盅。 汤和鸽子肉洒了一地,瓷盅也四分五裂。碎片仿佛飞到了他脚边,嘲讽他多此一举。 采苓忙不迭扫打扫,听到脚步声,还以为大夫来了,撩起帘子便对上崔承嗣平静无澜的眸,吓得呆在原地。 “太、太尉大人。”采苓头都不敢抬。 崔承嗣看向明姝,她脸色煞白,蜷缩在拔步床边发抖。乌发从侧面垂下,垂至床沿下,在阵阵刺痛中,也隐约看到了崔承嗣的玄靴。 她现在并不想见他,没想到他会过来。 她方才把香囊里剩下的乌羽叶都吃了,打算用这些叶子诱发心疾,好推辞明天去剑东的行程。只要把岑元深送回剑东,她便万事大吉了。 吃乌羽叶造成的心绞痛只是暂时的,缓两日便能缓过来。只是她从前吸它的烟气吸多了,这次发作的格外厉害。 “夫、夫君怎么来了呀……”她睫羽颤着,想撑起身子应付他,却没有力气。 这地狱修罗,方才还说她眼光差,别是又过来气她的。 崔承嗣看了眼采苓,采苓肩膀一抖:“奴、奴婢去外边瞧瞧大夫来了没。” 她拾掇起碎瓷片和鸽子肉,溜出了屋子。从上次崔承嗣问话后,她便不敢见他,生怕他会突然再提起这件事。便是不提,崔承嗣存在本身也足够吓人。 崔承嗣这才走到床边,俯身问:“怎么了?” 那湛蓝的眸有丝探寻之意,嗅了嗅,闻到熟悉的乌羽叶香。是纯叶子的香气,和烧成烟的烟气不一样,更清更纯。 “只是老毛病犯了,明、明日恐不能和夫君去剑东了……”明姝轻喘,绵软无力道。 崔承嗣坐到床边,只见她摁着自己的心口,眉尖紧蹙,似乎痛得厉害。 他才想让她和他去剑东,探查一下她的身世。虽然不知道她先前为什么不愿意,但这会病了,竟像刻意和他对着干。 “不必起身了,”默了会,崔承嗣脸上霜寒之色不减,却替她放了个枕头在床头,“剑东之行,以后再说。” 明姝等的便是这句话,心口的痛意似乎也减轻了点:“谢谢夫君,还是夫君最疼我。” 语气柔弱,没了之前和他置气的凌厉。崔承嗣轻哂,扣着明姝的后脑,将她的身体往上抱挪了下,让她枕在枕头上。 明姝讶异于他的举动,总觉得他是在关心她。方才走的时候还嫌她眼光差,怎么这会装好人了? 崔承嗣身上染了些酒意,冲淡了素日清苦的药味。似乎看到明姝皱了下眉,便又起身。外面采苓领着大夫进屋,他站远了些,指节点着桌面,仿佛不太在意的样子,但偶尔,目光又落在明姝身上。 一番问诊,大夫捋着髯须云云,明姝可能是这几日被气着了,才伤到心脏。 问明姝近几日是不是受过气,明姝一时好笑,刻意看向崔承嗣,拿腔拿调阴阳怪气道:“夫君待我如珠似宝,我哪有气受,兴许是吃错东西,往后注意些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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