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燕王说完这句,忽然沉默,望着李弈看了好一会儿,嘿然道:“李弈,你想过吗?你不过也是齐睠一颗弃子,你和章华所有臣民,都是她换她女儿荣华富贵的筹码。” 李弈冷声道:“燕王莫言先人是非。” 老燕王见他驳斥,笑得越发肆意:“孤王,肯让我孙儿齐茂的头颅挂在长安城头,拼一个滔天大罪,也要给孤从属的士卿壮士们,换一个交代。” “她呢?” 两字反问,如利刃剖心,李弈心头猛颤,握戈的手几拿不稳。 萧萧之风,刮过宫台,伏尸满地,断剑残甲横陈。 “看啊,不顾来时路,终无以为继。” 老燕王道:“孤如今战败,受死,死得其所。你替我给皇后带一句话—— “永远,永远不要忘了她的后位是怎么来的。” 说完,长笑一声,伏剑自尽。 元初四年五月底,雒城破。 蒋旭封列侯,为靖侯,赐八千户,升为太尉,李延照封关内侯,两千户,赐号曲逆侯,李弈赐爵左庶长,赏金百斤,赵睿破雒城先登,赐百金,赐爵五大夫,任护军将军。 燕去国,治北凉郡。 吴去国,治江阴郡。 燕国叛乱半年之内被镇压,这虽然是皇帝登基之后面对的第一仗,但应对之静,平乱之速,决断之果,任人之老辣,大大出人意料。 四年前,齐凌登基之时还因为先帝令他提前加冠而面临“主少国疑”的重重质疑。 四年后,没人再记得,冕旒之下,天子方才弱冠之年。 这天子是张扬铺排的性格,又是骄横年纪,天下无事时都要耗费民财修建广宇阔殿,更遑论有此平乱定疆的大功,不免上祭诸神,举宴犒军,此役有功者连连拔升,刀笔吏著书传天下。 治粟内史上谏:“战事初定,耗费甚重,兵民皆疲,陛下宜与民休息,不宜大肆封赏。” 皇帝却道:“不与马喂饱,来日马怎肯跑,卿多多治粟,不够就开少府府库来补。” 不纳他谏。 六月初,天子于上林苑举宴。 这是自去岁上林苑“乌云雪”之事后,李弈第一次见到朱晏亭。 他爵封左庶长,位置比去年近了好几位,得以看清皇后衣上明珠赤凤。满殿华彩,至她这一隅甄极境,皇后披缭锦,戴九爵金华胜,金玉浇铸盘凿出栩栩如生的鹓鶵。 她怀有身孕,神丰肌莹,未减仙姿佚貌。 转过头与皇帝说话时,眉梢眼角携温婉之笑,笑语频频间,似乎还是当日令章华儿郎神醉的神女,又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嫁与如意夫婿的妇人。 李弈脑中回想起老燕王临死说的话,端着酒愣了许久的神,赵睿推搡他几次,方如梦初醒。 “快,有人同你跟你说话呢。”
第77章 长乐(六) 他手臂一颤, 酒爵中的酒险些泼洒到外,匆忙放置, 见一个侍女走来, 端着金盘,金盘上有玉壶,还有一个小小的酒樽。 声如黄莺:“将军就是章华李郎?” 李弈四顾, 见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来,皇后也被吸引住,转来了目光。 李弈下意识便往皇后的方向看, 见她眼露迷惑之色。 再见皇帝还在偏头和太仆谢谊说话, 似乎也并非他的授意。 只见那侍女手引玉壶注了一杯酒, 放到金盘里,蹲下身轻轻搁置到李弈案头。 “奴婢奉舞阳公主命,赐将军一杯酒,谢将军斩杀叛首,威震四方。” 说罢行礼退去,果然回到了舞阳公主齐湄的席位。 一时,各人皆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 舞阳公主是皇帝的嫡妹,颇得太后宠爱, 云英未嫁, 正择婿时。 如此行为,可谓是明显已极。 连赵睿都忍不住心生不忿,嗤笑一声,对身畔人低声道:“咱们李将军真讨‘公主’喜欢。” 暗讽李弈从前得章华长公主的青眼, 现在又得到舞阳公主的青眼。 李弈得舞阳公主赐酒, 谢了恩, 却没有喝,任它孤零零摆在案头。 这尴尬一幕落在众人眼中。 宴过半,舞阳公主先托身体有恙离席。 皇帝也面色不是很好。 朱晏亭见他本慢慢饮桃浆,忽然放下了酒盏,看向李弈的方向。 她几乎是即刻于案下攀住了他的手,他手抽出,却被她抓了袖,又按住。 齐凌方才回过头来,目中有些疑惑,亦含郁愤。 朱晏亭熟知李弈脾性,知他如强牛不能按头喝水,意气一上肯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恐二人相顶,皇帝气盛作出处置,当即重握他手,轻轻摇头。 皇帝愣神,目中杂色翻滚,表情渐渐有些委屈。 朱晏亭见他神情由怒转静,心中蓦的一慌,未觉察手底下什么时候空的。 只知他转回头,没有向李弈发作,咽下了这一口闷气。 齐凌由喜转怒,却隐而不发,一时宴上气氛低沉。 为活络气氛,护军将军赵睿起身道:“陛下,我自燕地得一勇士,可开两石弓,百里之内箭不虚发,现等候在昆明台下,乞见陛下一面。” 齐凌方稍少郁色,临昆明台下观。 见园囿中,一少年郎携数人骑射,果然骁勇,赐金封赏。由指当中连中三回阳心者:“此子佳。” 这时候,赵睿对他说了一句旁人都听不到的话。 “燕地儿郎与胡杂居,果然骁勇。” 齐凌似未闻,面色淡淡“赏” 这场本该彻夜欢腾的会宴自李弈婉拒舞阳公主酒后,气氛急转直下,被赵睿献勇士稍微扳回了一点,又因为一个长信宫来的使者落入彻底的冰冷。 “太后病危。” …… 太后年轻时端懿皇后强势,令她郁郁半生,好不容易熬到端懿皇后病逝,先帝也一病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儿子。 郑太后从元初二年开始,身体就时好时坏,时常精力不济,自从郑沅得到丞相的任用之后,更是为他殚精竭虑,病情迅速恶化。 今年春天上巳日,郑无伤与蒋芳的冲突传入宫中时,她气血上冲,便觉一股恶闷之气萦在胸中,脖子一伸吐出喉头浊血。 那之后,一直缠绵病榻。 齐凌大是忧心,祭天告地,求神寻方。数不清的能人异士和珍稀灵药进入长信宫,还是未能挽救郑太后如朽木一样迅速枯槁的身体。 六月十日,郑太后从将近一个月的昏沉之中醒来,精神尚好,就传了数人觐见。 郑太后先见了长亭侯郑安,嘱咐他万事以家为重,不可意气用事,要好好帮扶兄弟。 又见了丞相郑沅,让他好好教导子孙,约束亲族,守愚藏拙,勿与人争利。道:“一样渭河水,养出百样人,不是吃这碗饭的,就不要走这条路。哀家现在才明白,哀家不是,你们兄弟也不是。从今往后处处谨慎行事,延志、无忧、无伤几个孩子,做个富家翁罢,只袭爵,不仕官。切记,切记。” 郑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眉毛眼睛都挤到胖硕的脸上,满脸红红的,哀哭哀叫“太后、长姐……太后。” 郑太后被他惨嚎听得胸中凄凉,转回脸:“去吧。” 几个宫娥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之后见的,是一个被椒房殿宫人从侧殿悄悄送进去的宫娥。 她穿着比寻常宫人更加宽大的裙裾,面上挂着数道鞭痕,左边没有了半边耳朵,鞭子的痕迹顺着耳朵蔓延到了颈边。 一张本来明艳的脸显得扭曲可怖。 鸾刀扶在她的身侧,要把她再带回去。 郑太后看清她的脸,因昏迷许久而格外清澈的眼睛当中光一闪:“朱……令月?” 朱令月安安静静的下拜,低头,有些费劲的将额触到地上,行长跪大礼。 “奴叫徐令月,伏愿太后凤体康健,千秋长乐。” 郑太后道:“孩子,我家苦了你。” 朱令月眼睛眨也不眨,似个木人一样,呆呆跪在那里。 郑太后眼里含一丝希冀的光:“哀家听皇后说,你怀了孩子?是无伤的吗?” 朱令月将宽敞的长袖往身前轻轻一掖,盖在腹上,低着头。 “回殿下,不知是谁的。贱奴腹中,不该有公子的儿子。” 郑太后长长叹息,抬起手作了一个手势,将一封她手书加印的信,令人拿给朱令月。 “你这一辈子,就坏在一个奴产子上,你总不能让你孩子也当奴产子。” 朱令月眼皮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日,你想给孩子还宗的时候,拿着这封手书去找长亭侯郑安,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帮你。” 朱令月一动不动。 “你不去也可以,但是留下,就当给孩子备着万一所用。” “去吧。”郑太后说:“郑无伤是个不成器的小畜生,哀家替他向你赔罪,但孩子无辜,说不准,他日他能成大器呢?郑家的儿郎,终要回郑家的。” 郑太后存着一丝私心,如果孩子认祖归宗,朱令月为了她亲生儿子的生死,就永远不会说出那个秘密。 那个能让家族瞬间颠覆灭族的秘密。 这是她最后能为郑家做的事。 …… 郑太后最后见的,是她的儿子,皇帝齐凌。 “老燕王的叛乱,先帝在也不会平得这样好,皇帝真是从哀家肚里出来的吗?还是古之圣君又托胎来了罢。”郑太后笑着,眉眼弯弯的,眼里泛着淡淡的泪花。 齐凌即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读好了一本书、写好一幅字、驯服了一匹马、射准了一次箭,母后都会摩挲他颈,笑言频频:“我一生之运,都用作生个麒麟儿了。” 他胸中痛楚,却不知当如何言,握着太后枯瘦如竹的手,唤:“母后……” 郑太后含泪微笑道:“有儿如此,哀家见了先帝,万事都有交代。可惜哀家从来福分浅,临了还要落下一个终身之憾,不能亲眼看见我孙儿诞生了。” “母后勿作此言……” “怕什么呢,人都有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还要你这个兄长为她决断,为她选一个贵家子下降,只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辙。” “是。” “娘知道你心中只有皇后,但你也要广纳姬妾,绵延子嗣,此是国家社稷安宁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好。” “你的舅舅们无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往后要惩也好,要贬也好,答应娘,留他们一条生路,与他们田舍几间,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后说到此时,已数度哽咽,几乎难以为继。 “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怜我兄弟子侄,没有全心全意向着皇帝,皇帝怪我吗?” 齐凌喉中微哽,轻轻道:“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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