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目光回避闪烁了一瞬,没有回答。 她想着那晚的宴会,想到齐凌忽然低落的情绪,赵睿献勇士使他展颜,忽然似一股寒气倒灌到头顶,打了个激灵。 她扶着几案站起来,问“太后的葬礼,豫章王是不是要来长安送葬?” 鸾刀懵了一下,点点头。 “一定要的。这是孝仪,何况豫章王后谢掩都是先太后养大的。” “那豫章王回去了吗?” “这……奴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一听,探来的消息如浑浊的水,谁也不知道豫章王究竟回没回去,现在还没到豫章,但是据说因为悲痛过度生病,不知在景陵邑还是在长安,越听越玄乎。 朱晏亭却一下子醍醐灌顶,都明白了。 豫章王后叛时出城,豫章王此前和燕王相约起事几乎已经是昭彰无疑,豫章必反。 皇帝绝对饶不过豫章王,收拾了燕王,第一个就是要拿他开刀。 他们就像是两只盘踞的虎兽,都在等着对方发难。 目前虽然尚阴云重重、却似乎胜负已经分定。 皇帝没有调动公器,避免再一场兵灾耗损,以最小的影响镇压豫章王。 豫章王可能想到了,却更多的可能没有想到—— 齐凌会在自己亲生母亲的葬礼上 对前来吊唁送葬的亲叔叔发难! 平心而论,如此隐诛豫章王是上上策,然而母亲葬礼之上对孝行之亲使霹雳手段终究不详。 即便是帝王之家,这也太不近人情,太过于冷酷了。 …… 七月,关中大霖雨。 胶东与九江有水涝,宛城有旱灾,南阳有小股流民,南方南越国改朝换代。看来似乎是寻常一个月,却也极不寻常。 这是燕王叛乱正式宣告平息天下太平的一个月,朝中余党肃清,凡牵连谋反者夷三族。 清洗在继续。 大雨还在连日下着。 隔几日,方才将昔日王侯的血冲刷,又是一批人头滚滚落地,雨倒像是怎么也冲洗不干净了。 与酝酿着雨意的铅云压在城头一样,沉闷压抑血腥的气息压在长安城,足足一个月。 终于在七月二十日这一日,阴魂不散的乌云宛如一夜之间被吹走,这一日出奇的晴空朗照,青碧之色照天彻地,白日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傍晚又莫名来了满天黼黻一样的晚霞,绵延照万里路。 这一日,皇后在椒房殿临盆。 …… 此前,皇后已胎动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生下来的意思。 前殿,皇帝也片刻未眠,滴水未进。 他坐在前殿的凤座上,双手撑膝,脸埋掌中,略坐一会儿便要起来看一看。 四下安静的可怕。 宫人进进出出,盛了水进去,又端了撕烂的锦帕出来。 皇帝看到抓烂的帕子,当下再也坐不住,往内殿走去。 自古妇人临盆被视为不吉,黄门自是拼命阻拦,不得让天子去蹈此大讳。 愈走,痛苦的□□便愈发清晰。 帷幔深重,朱晏亭声音如被纱蒙了一层一样低哑,泣唤着“阿母。” 齐凌僵了一下,在那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内监见他不再执意往里,长松一口气。 却见皇帝也没有再打算往里走,却也不愿后退,只伫立原地听她一声一声的哀泣,唤着几乎从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过的“阿母”。 他手一度放到门上,没有往里推。 曹舒过来劝也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丝残霞也即将湮灭的当头,里头的泣声停了,皇帝骤然慌神,抬起头来。 寂静就短暂的一个瞬间。 只听嘹亮的婴孩哭泣声从中传了出来。 是精神、中气十足的哭声。 曹舒忙贺道:“恭贺陛下!恭贺陛下!” 满屋子内监宫娥皆来道贺。 此起彼伏的贺声中,齐凌却犹听着那呱呱婴孩泣啼之声,茫然前顾。 门开,鸾刀见皇帝直挺挺杵在门口,被唬得险些站不住,她匆忙补了礼,眉梢眼角喜色未减,欢欣道:“恭贺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齐凌还是怔怔的没有反应,直到有人抱了婴孩来给他看。 那是裹在锦中红红皱皱一团,眼未睁,粉圈紧攥,哭声嘹亮。 便是这么个小活物,顷刻前翻江倒海,在他也没有敢逞勇斗狠的境地里肆意哭闹,闹得他母亲哀声泣涕。 是举国昂首期期待、他亦盼望已久,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嫡长子”。 是阿姊为他生下的儿子。 一念之间,喜悦方像是汹涌潮水一般涌上。 …… 元初四年七月二十日,关中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霖雨止,皇长子临世。 赐名“昱”。 一个月后,立为太子。 祭宗庙,告万民,赦天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9 16:03:40~2020-11-02 09:4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c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呼啦啦 13瓶;hesper 6瓶;花花快跑 5瓶;4523885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长乐(八)(捉虫) 豫章国处四战之地, 据燕山草场,据泗水之上的敖仓关, 离洛阳只有四百里。 一旦反叛发兵, 顺丹河而下,昼夜可至河内郡。 辎重顺丹河走,十分容易便可陈兵威胁洛阳。 开国之初, 太|祖甫平定天下,燕代民心不附,民又众, 富庶繁华不下关中, 那时诸侯率地而降, 太|祖大喜,因封代王,以代人治代地。 后代王反叛,太|祖诛之,又封了齐姓王,划入大片燕山草场,置豫章国。 到先帝推恩诸侯, 欲削藩国,豫章这块宝地便一直是齐凌的心腹之患。 如一把高悬洛阳顶的利剑, 不知何时会扎下来。 豫章一日不拔, 诸王就会坐地顾盼,心生二意。 很早之前,就有一种大不敬的传言不胫而走,认为豫章会出不世豪杰, 改易天下。 也有人为君王计, 衷心陈言, 说稳住豫章王是扼天下咽喉以平诸王的关要,否则将有一场恶战,关中四野将为战火烧灼。 不管是哪一种猜测,处理豫章这个难题,都是绕不过一番龙战于野的昏天恶战。 没有人想到,它会终结于一场家常一样的谈话。 …… 宣室殿。 齐凌正在提笔慢慢练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飞扬横肆,力透纸背,时常一笔就拉到绢纸外,狼毫墨点斜飞,一任豪情写过后,几案每每需要宫人仔细擦个半日。 赵睿也在。 内外无一人。 短短时间,这样的密谈已经是第三次。 自从南夫人出事以后,李延照圣宠明显有些淡薄,这次平叛虽派去给蒋旭作副,捞了个关内侯,却远远不如赵睿先登|破雒城的名气大扬,御前陪侍的时间也大大减少。 肉眼可见的,赵睿开始崭露头角。 靠着这次平叛中明里暗里出的力,担任护军将军,统领禁卫——这个位置不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绝对做不到。 此刻,赵睿禀报道—— “豫章王已伏诛,豫章王携来景陵邑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尽数诛杀。” 短短几句话,暗含霹雳惊雷滚动,但凡传出去一点,都是天下震惊、万人改命的大事。 天色昏暗,雁足煌煌。 灯耀皇帝眉心,使他眉目之间有些阴沉之气。 齐凌只手负在身后,笔走龙蛇,缓缓道。 “对外托称在景陵邑病笃,以忧薨,过几日,等豫章国几个官吏收押的消息出来,你们就把消息放出去。” “诺。” 一阵安静,唯余笔端走过纸面的声音。 “他死前说了什么。” “粗鄙之言。” 齐凌笔下一顿,微笑道:“你如实的说,一字一句的说,朕都要听见。” 赵睿面露难色,见他神情坚决,只得开口,仍略去了其中粗鄙之语,只择精要:“……他、他说陛下生母葬礼行诛杀事……悖德悖礼,悖人伦而行……危急时许诺无咎,受降后又杀,杀人无名,刻薄寡恩……” 齐凌手腕仍旧缓缓运笔,笔端不凝不涩,正落下最后一点,写完了一个“德”字。 这字四四方方、端正敦厚,而他的笔锋凌厉张扬,望着有些怪。 他便端详着,没有再落笔。 赵睿忙道:“贼寇强弩之末,狗急跳墙而已,我派去豫章的人查出,豫章军队逾制,阴养军队,还铸了私兵,武库修得比洛阳武库还要大,已有谋反之实,早就够诛他全家。他日狼烟再起,又是一场伏尸百万,陛下杀一人而赦一国,已是宽仁。” 然而尽管他舌灿莲花,再怎么说,也绕不过“生母葬礼诛杀,受降又反复”的污点。 齐凌不作声,只将笔蘸墨另起了一行。 赵睿似忽然还想到什么的,说:“豫章王死前,叫着‘阿掩’去的,似乎是王后的名字。” 这句话,倒是让他怔了一下。 谢掩父母早亡,是郑氏的表亲,太后从小就接她到身边来,许配给了豫章王齐良弼。 在他少时,曾经亲眼见过小黄门捧着一筐芙蓉花,一溜小跑入未央宫。 豫章国都城宜春,又叫芙蓉城。 那时隶属东宫的太子洗马郑思危见状,说:“这位殿下在军中惯了,是个大老粗,不送金花,不送玉花,送这些草木。那见惯了富贵的谢家女郎瞧得上这个?” 然而谢掩发顶新鲜葳蕤的芙蓉花,戴了整整一季。 芙蓉城的花期就在她发顶开了又凋。 …… 他这位叔叔鲁莽一生,诚如燕王所言,“驽马恋栈豆”,终应了谶言,“死于一刀斧手”。 齐凌沉思良久,忽有一股不知何处生来的寒意,冷笑道:“此子为人臣不忠,作裙下之臣反忠,一辈子因小失大,见利忘义,拾小义、忘大义,耻作齐家子孙。” 赵睿遂问:“陛下,豫章王有姬妾三人,五子一女,最大的世子齐润,最小的儿子八个月。孙辈有两个,其中有一个是世子齐润和先太后侄女、长亭侯郑安之女郑渥丹生的,是一女,名叫弄玉。除了她以外,全家处置?” 齐凌没有立即答话。 赵睿也等着,嘴唇紧绷,有些紧张。 豫章王已死,如何定罪,家中上百口人的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他刚刚将豫章王死前咒骂君上的话禀上去,皇帝虽面上不显,定也在盛怒之中。 赵睿刻意在说完咒骂以后,再问这件事,心中是希望能夷豫章王族,如此便又一场功劳财富可以瓜分——豫章国富庶,王族肥的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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