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凌怎能不知道他心头的小盘算。 他嘴角噙着笑,道:“朕若赶尽杀绝,临淄、淮安、梁、景、诸王必集而反,杀不得。” “世子齐润娇弱,早被吓破了胆,杀他如同宰鸡。豫章四战之地,据燕山草场和敖仓关,不可再托于人,除此两地之外,余下不过两郡大小。 他顿了一顿,又道:“朕既隐诛他,就给他病薨的体面,以诸侯礼下葬。依先帝推恩之令,令他五子分国而治,一人不过半个郡守。往后到了太子那里,齐良弼的子孙不过是县乡之豪罢了,岂能为患?至于王后,就让她去她儿子的封地,做个王太后颐养天年吧。” 说罢,撂下了笔。 被撂下的力道太沉,那支狼毫在桌上滚了几圈,又掉到地上。 赵睿轻轻吐出一口气:“诺。” …… 众人都察觉,皇帝近来不管是说什么,都很喜欢提一两句太子,似乎是为了圆他登基四年才有嫡子的心念。 一个正当壮年的皇帝,说话常带太子,怎样听来都很怪异。 曹舒为了讨他欢喜,也常常提起太子殿下。 这日凑巧,就在皇帝结束了和赵睿关于豫章王的密谈之后,曹舒来了,禀告道:“今日豫章王后进宫来贺皇后,正在椒房殿。乳母带着太子殿下也在。” 齐凌当即道:“摆驾。” 他赶到椒房殿的时候,看见了极为奇异的一幕—— 谢掩正抱着太子。 时下正是芙蓉开花的季节,她头顶上点了一朵丝绢一样温柔的芙蓉花,乳白花瓣,花巅微红,藏在她白玉步摇摇曳的清影之下。 豫章王后王馆虽已暗中被封,不许任何人出去,但是为了在肃清余孽之前稳住王后,理由是所有王馆都一样不许再出入。 可其他王馆贺太子都允了。 豫章王后恳求在羽林军的监视下进宫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不允,必令豫章起疑,还有几个重官未羁押,不能惊动。 会秋阳正好,皇后在沧池园囿之侧见她。 明知她力如游丝,皇后就在她一臂之隔,周遭还有不少黄门宫娥,太子安全无需担忧,齐凌见此情形,仍旧感到呼吸为之一滞。 谢掩双臂拢着太子,一掌轻托他柔软背脊,手法娴熟,望着小太子在阳光下被照出玉一样质地的雪白脸蛋,和他乌丸一样的眼睛。对皇后道:“眉毛和下巴长得像陛下,眼睛和肤色像殿下,真是个玉山一样的小郎君。” 小太子未足两个月大,然神态娴静,一副怎样也不生气的好脾气,竟然望着她咯咯一笑。 齐凌往他憨态,叹了口气。 此时,朱晏亭看见了不远处伫立的皇帝,起身行礼,豫章王后也忙向乳母等转交了小太子,转过头来行礼。 齐凌令人将太子带下去,又对朱晏亭道:“虽见暖阳,风也大,阿姊莫在风里久坐,不如与王后上临沧台去,晚些也方便行宴。” 皇后微笑着应诺。 因要见宗室命妇,接受贺拜,皇后临盆之后并无多少时日修养,她素来逞强好胜,亦不愿落下憔悴之态,不肯卧床休养,很快就珠翠加顶,锦绣加身,只是毕竟身体受损,比未生产时清减了些。 今日见她气色渐好,齐凌微松了方才起就紧锁的眉头,入了座,就握她袖下有些冰凉的手。 朱晏亭明显的察觉他今天有些怪异,手掌也热的吓人,转头细细看了一眼,没有瞧出端倪。 豫章王后忙辞道:“妾今日进宫只为了见一见太子殿下,奉上贺礼……陛下切勿以宾客礼待,妾坐立难安。” 皇帝也未强留,二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了几句,王后道:“如今西北乱平,天下归心,妾已来长安两载……如今天又将寒,妾夫年岁渐长,冬日常害风寒,未有人朝夕一渥衾被……妾冒昧向陛下请辞,实在思念我两个幼子。” 说到此,喉中已有哽咽之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2 09:49:26~2020-11-06 08: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能不愁不乱、崆峒山传人、旧雨不来半城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呼啦啦 20瓶;单、siqisiqi 10瓶;泰利纱熊熊 6瓶;啊落落、旧雨不来半城花、茄茄 5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长乐(九) 谢掩呜咽出声, 在坐诸人无不心有所感,怜其戚戚。 皇帝似也未她所动, 沉吟片刻, 道:“立秋后可行,朕会知会大鸿胪。” 谢掩大喜,险些落下泪来, 以巾擦面,千恩万谢的去了。 到她走远了,四下无外人, 朱晏亭侧过头提醒齐凌:“陛下, 放走王后, 恐怕豫章会反。” 齐凌依旧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两指搓了搓她指上贝甲:“不会的。” 朱晏亭心中的猜测立刻验证了。 皇帝如此成竹在胸、风淡云轻,只有一个可能,豫章王已经死了。 只要诛杀了可凝一国之力的豫章王,豫章这一柄河洛之剑便正式宣告腐朽斑坏。 园囿里广植鲜花,秋来浓色万千重, 朱晏亭慢慢歪着头望着花,像是在看, 又像是在发呆。 微风阵阵, 秋日尚凉。 玫瑰色丹蔻反扣于他指节,轻轻握紧他的手。 …… 元初四年—— 燕王叛乱平,太后驾崩,豫章王在为明恭太后送葬的途中病笃、以忧薨。 以诸侯礼下葬, 谥曰“闵”, 葬于咸阳。 世子齐润袭王爵、为豫章王, 封宜春、阳城。 齐润奏请将四个弟弟封为列侯,分国而治,上允。封慧、贺、康、苍四侯,豫章名存实亡。 当年,立太子,至东宫属官,以德高望重的大儒裴令为太子太傅, 次年,改元元徽。 前朝的剧烈波动一样影响到了后宫,燕丞相之女夏朝歌落掖庭狱,贬为庶人,赐自尽。 谢白真一度害怕豫章变幻莫测的局势会影响到自己,经过艰辛苦熬的半载,终于等来了尘埃落定。 豫章王死,他人得赦,但她不再有强大母家的支撑,也因为母族在君王心中的疑虑不可能再有诞育皇子的资格,元徽元年的春天,皇帝随便寻了个罪名褫夺了婕妤的封号,打回掖庭,后再无半点水花。 昭阳殿淮安王的养女殷嫱、临淄王王后侄女吴若阿、先太后侄女郑韶平安无恙,年节各获晋封。 这一年,封了皇太子,社稷遂安,自元初起微见混乱的局势终见分明。 皇后的势力开始攀升。 太子虽襁褓之中,但已获封尊位,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率更令、太子庶子、太子舍人等东宫属官必须配齐。 这个时候,朱晏亭家中无人的劣势就出来了。 东宫就像是一片尚无人涉足的肥美良田,谁都想来占一亩三分地。 她虽与父决裂,但许多事还是需要娘家人来做,否则无以抓权。也不能全部委给李弈和章华旧部,担忧皇帝生疑。她几番考量下,看上了朱恪的兄长朱恂。 一日,皇后宣朱恂的妻子王夫人觐见。 王夫人战战兢兢以赴。 二人只说了些家常的话。 朱晏亭听其言观其行,是一个不讷不敏、不张扬也不低卑的中庸妇人,便询问了家中诸子年岁、任职、诸女婚配等。 待王夫人回府,朱恂关起门来问:“皇后殿下是什么模样?像长公主还是平阳侯多些?可见着了太子?” 王夫人道:“长公主养的,好大天家威仪,妾身哪里敢抬头看,唬得一门心思都在自己舌头上,不敢说错话。太子殿下还小,金尊玉贵的养着,妾无缘得见的。” 朱恂固知皇后不待见娘家,心中惴惴不安:“殿下怎么会突然召见你,问了些什么事?” 王夫人一一说了,朱恂也不知是福是祸。 阖府上下,免不得提醒吊胆。 直到朱恂次子朱灵做了东宫属官,任太子仆,掌东宫车马。 方才恍然大悟,喜形于色。 这个时候成为东宫属官意味着什么? 朱氏一时门庭炙手可热。 …… 齐昱一天天的长大,婴孩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张开了以后,诸人都发现他更多的像他的母亲,性格也温柔敦厚,逢人咯咯就笑,十分随和。 他近六个月大,初初学坐。 这日乳母抱他来玩耍,正逢齐凌也在,遥遥看见了他,便兴起问众人:“此子肖不肖父?” 一下子,满屋子黄门宫娥都将目光凝到小太子身上。 小太子不明所以,但见人人都看他,眼睛骨碌碌转,面上笑出了两个梨涡。 不管是从神态,还是从面貌,都是跟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齐凌兴致勃勃的问了,众人心中一时忐忑,谁也不敢扫他的兴。 小黄门自可以沉默到底。 大内监却不能不说话。 曹舒遂道:“小殿下眉轩高昂,似陛下,此乃天庭,鼻若悬胆,似皇后殿下,此乃地阁。有陛下英姿天纵,又有殿下温柔敦默,正是‘龙章凤姿之表’。” 鸾刀没有曹舒那样好的机才,但胜在到未央宫的时间长,曾见过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幼时相貌,道:“奴婢记得,从前陛下就是这样的模样,越长大越长开越像。” 这话戳心窝。 齐凌听的眉开眼笑,赏他二人。 他笑着走过去,居高岭下的俯视齐昱,欲从他眉眼中更多的看出一些端倪来。 婴孩双目非常澄澈,是微微上翘的凤目,极似皇后。 见他看来,盯着他,眨了眨眼。 齐凌登时失笑,对乳母道:“使他爬一爬。” 那乳母不知如何应对,不敢抗旨,只得小心翼翼放开双臂。 齐昱登时身体前扑,两手撑榻。 “使他坐起来。” 乳母只得又扶。 “朕听中护军说,观其眸子,足知其人。”齐凌观察他片刻,对曹舒等道:“这小儿还是像阿姊。” 曹舒面上应个不住,眼神观察小儿形状,见他在那里趴着,双目渐渐流露委屈之色,暗叫不好。 果然,骤然被放出乳母的温暖怀抱,不知被他所慑,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周遭之人的不自在。 齐昱极无安全感觉的左顾右盼,嘴一瘪,逐渐哭了出来。 如此这般—— 脾气极好,从来也不轻易哭的小太子,就被他父皇三言两语、两三动作惹哭了。 ……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朱晏亭方从内殿出来迎接,一来就听见婴孩响亮的哭声,打雷一样响彻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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