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奴望着头净手光的女主人,气得对那些人啐一口:“你们可抢吧,抢着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别吝刻穷人。”白凤垂着眼摇摇手,这就准备登轿。忽地一条黑影闯来她面前,“凤姐姐!” 白凤退后一步,借着轿前的彩灯,她见来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轻女子,从脸型与五官的排布位置来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肤干涩、细纹丛生,看起来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愣一下,“凤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白凤细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们长久不见,我面貌又变化太大,姐姐认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毕现的脸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惭,“我以前是艳春馆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后来生意不好,就落到窑子街去了。” 白凤也不知她所说的真假,但马上悟到她也是来打秋风的,一时倒不由有些尴尬,“真对不住,你来晚了,我身上什么也不剩了。” 女子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和姐姐求赏的。我只想给你这个。” 她把一枚和指甲盖一样大,却比指甲盖还薄的小小银片塞进白凤手中,牌上刻着一个“福”字。“我晓得,姐姐食则珍馐、衣则罗绮,根本不稀罕这破烂货,可我囊中羞涩,真已经倾其所有了,恳求姐姐不嫌弃。这是我在白云观求来的,张真人开过光,保佑姐姐福寿绵长。” 白凤听她吐属文雅,绝非久居于贫贱之地,那毫无疑问是旧相识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还没记起来你是谁。” 女子低首一笑,乌发里也是全无一点儿插戴,单单扎着一带旧丝绳。“姐姐,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又怎么记得住?当年我也在这胡同里,可生意不景气,连一年四时的衣裳也置办不齐。尤其到冬天,出条子没一件斗篷撑场面,被人耻笑得真下不来台。我管其他的红姑娘借斗篷,费了几车好话,才借来一件过时货,出条子不小心沾了一点儿油,简直被骂得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后还是听人说怀雅堂的凤姑娘最慷慨,我就老着脸来找姐姐来借斗篷。姐姐看着我说:‘你怎么大寒天里还穿夹衣?这斗篷你拿去吧,不用还了。’还另送了我两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争气,后来衣裳全进了当铺,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的。听人说姐姐要嫁给安国公,我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姐姐为人宽善,这是您该有的福报。”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条大汉插着手喊道:“我说,见上面说两句就得了,别啰嗦个没完!” “马上!虎哥,劳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汉赔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惧又怯的神色,急急对白凤道,“我打听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阁酒,就不请自来了,想亲口和姐姐贺一声,表达一点儿心意。可我这打扮太寒酸,门子不叫进,我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这也该回了。” 白凤一手握着那银牌,另一手就伸出去握住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老七!”那汉子又暴喝起来,“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等着爷三催四请啊!” “虎哥,我这就来!”老七又对白凤慌张一笑,“姐姐,祝你事事遂心、富贵双全,我走啦。” 她掉身就向那汉子跑去,汉子伸出巨掌把她一把抓过,嘴里骂着些难听话,推推搡搡而去。 白凤深知下等娼窑里生活艰苦,因此常有姑娘逃跑,这大汉定是负责监守老七的,而且光是出来这一趟,就不知老七得对他赔上多少笑脸,或许还要赔上自己的身体;像她们这种几文钱一次的身体,得出卖多少次,才换得来这薄薄的一点儿银片,就为了感谢一个挥金如土的女人一时片刻的心血来潮——白凤确定那一次赠衣只是她自己的心血来潮,她衣裳多得穿都穿不完,一个眼不喜欢,随手就送这个送那个,她大概曾送出去过一整座宝山,却只有这一个比乞丐还穷的女孩真心感激她,而她却根本不记得这女孩的名字。 话又说回来,她和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名字?在槐花胡同里就是凤啊宝啊,滚进窑子街就是老七老八…… 白凤张目遥望,却早望不见老七的影子,唯只见人潮涌动,那一帮下人还在为她才脱掉的金银与珍珠而抢夺,一座座花楼上彩灯飘扬,白凤环望着一张张被灯光照成五颜六色的脸庞,其上是一模一样的贪鄙愚昧、恶形恶状。 永远都一样。锦绣堆出来的红倌人与下苦力的车把式,这一条槐花胡同与胡同外的整个世界,都在为错误的东西你争我抢,却对真正的价值视而不见。她曾是他们的一员,但她现在只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哀。白凤攥紧了手中廉价的“福”字银片,另一手拉起憨奴,转身上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轿夫兼保镖们动用了鞭子,才在胡同里抽出了一条路。而当那一座神殿般的百鸟朝凤大轿载着白凤没入视线的尽头时,怀雅堂大门外几双寒明的眸子还在默默闪烁着。 佛儿缩回身子,抱住了两臂,“回吧,没什么可看了。反正明儿妈妈要带咱俩一起去后井胡同看白凤出嫁,准比这好看多了。” 万漪的双眼一跳,望向身旁的书影,“妹妹,你真不一起去吗?” 书影一扭身抵住墙,“我心里头只为珍珍姐姐难过,没法替凤姑娘高兴,我不去。” 半痕新月带着稀松的星儿挂起在西天角,风吹树影,把星月摇得一闪一闪。在这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与夜尽曙开的明日之间,仅只相隔着最后一场迟迟更鼓、耿耿星河。
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 销永夕 尉迟度坐落在后井胡同的宅邸一到夜晚便犹如龙宫月殿,错落的灯火照耀着层层高楼杰阁,一路上皆是刻画雕彩、流碧飞丹。大轿从偏门入,过了门楼便卸在轿厅,改换一停二人抬的小轿,又经过几重院落,方才把白凤送入了尉迟度的寝殿。 一众小太监早在丹墀侍立,当值的太监驾轻就熟,先引白凤去侧殿沐浴,末后她便被一丝不挂地裹入了一件丝袍。总之除了赤条条的她自己以外,一概身外物均不可带入正殿,但殿中另有她专属的衣箱与首饰柜,随季更新,应有尽有,亦有专服侍她的使女们,拥上前来为她熏香梳头、敷妆更衣。 白凤命她们为自己绾起一个低低的平髻,乌碧云丝间只斜扎一串鲜珠兰,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罩起一件结着细珠璎珞的真红纱褙子,下系素白拖裙,踏一双蝴蝶落花鞋,萧疏而又娇媚。 南窗炕下早铺好了填着桑叶与菊花的蚕丝软垫,使女们扯动起风轮,风轮吊在一口大瓮之上,瓮中的碎冰块里湃着金佛手,沁凉又清香的细风阵阵拂来,恍如清凉世界一般。炕桌上摆着一溜儿水晶冰碟,浸着莲子、菱角、藕片与各色鲜果。白凤就斜靠着软垫,拣几颗莲子慢慢剥着,“千岁爷什么时候回来?” 一位使女低额顺眉道:“回姑娘,千岁爷说了,今儿事情多,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不准,姑娘累了就先歇下。” 白凤用长而鲜红的指甲挑出碧绿的莲心,弹开在一边,“我还真有些发倦,你们下了灯吧,我要歪一会子。千岁爷要回来,你们早些进来通报,我好整妆迎接。” 使女们便又为她除去了外衣,移灯下帘,只留堂屋的一对宫灯与寝室里一对蟠花烛台。幽昧的光照中,白凤先静静地环视四方,这是她早已看熟的一切:雕空玲珑的琉璃架,五彩销金的博古格,供花安瓶,挂剑插翎,素银与蓝光缎子铺就的墙壁上悬着吴道子的天神、米芾的竹石……还有一盏盏罩着红罩、拖着红丝绦的牛角灯,丝绦下皆垂吊着大件的汉白玉,四壁壁角支着鎏金大盆,盆里摆着解暑的冰雕,两三尺高的万寿长春[30]、代代寿仙[31]……精细到连鹊鸟的每一根羽毛都毫缕毕现。冰水偶尔坠落的微响混入床头的滴漏声中,六柱飞檐的金丝楠木大床上,门柱、挂檐、床栏、床裙……全爬满了金漆蟒龙,整整一百零八条,或隐或现于云纹间的蟒目镶嵌着黑曜石、红蓝宝石、紫金与玛瑙,此起彼伏地眨动着;一条盘踞在床顶的飞蟒盆口大张,口中悬一枚夜明珠,珠子洒落下如水的月华,铺陈在海清河晏的绣被之上,一如明月之下的万里江山。 白凤把满手的凉汗在被面上抹一抹,从床边的小橱里摸出一支水烟袋,就着粗如儿臂的红烛点燃了纸煤。在“咕噜噜”的水烟声中独坐了半刻钟后,她将烟筒轻放在五光十色的螺钿橱面上,一手夹着纸煤挑开了床帐。 穿过内寝,东首有一扇紫檀云母插屏,插屏后是一列曲折格子,尽头是一间幽室。尉迟度这一座宅子内有两处书房,大书房在外院的正厅之侧,是一座五楹大殿,另一座小书房就是这里,紧挨着寝室是为了方便随时处理突发急情,因之几乎所有的机要文件全存在此处。 白凤进屋先站了一站,而后就把手中的纸煤一吹,借着被吹旺的火点,她悄悄把一盏书灯点亮。这殿中处处透着穷奢极欲,赛似神仙洞府,唯独这一所房间却荒凉如雪洞,四壁白墙毫无贴落,仅东墙下的一张小条案摆着一对文奁,北墙与西山墙则是两架书格,顺南墙有一张翘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外叠着几摞书,案前一张石面方桌,桌上是文房之物,桌边一张太师椅;看起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书斋。 但白凤知道,这桌上的每一件物品都绝不普通,笔架上的笔或是犀角,或是玉石,墨是特制的药墨,添加了金箔与麝香,砚台是老坑洮砚,随便一盒子纸笺就是元代明仁殿御用的绘金如意云笺……她轻巧的手指一一拂过它们,偶尔打开一只漆匣或抬起一方墨床,再照原样小心摆放好,不留下一丝翻动的痕迹。她没用多久就把桌面整个儿搜过一遍,却毫无所获。 白凤心绪烦乱地立直身体,又把目光投向了两座书架。她把它们粗略地打量一番,思考着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找到—— “你在找什么?” 一道黑影遮过来,白凤骤觉自个儿的魂灵嗖一声冲破了天灵盖飞出,那巨大的反力直接把她整个人往下一拍,还好她膝边就是那一张太师椅,否则她准会一屁股坐倒在地。 白凤斜斜跌坐在椅中,扭过头。 尉迟度独自一人站在她侧首,桌上的书灯投在他轻绡蟒衣的蟒龙团纹之上,色泽华丽又狰狞,他的脸高高隐没在阴影之上,恍如某一些暴风雨将至的夜,夜空中由一层层乌云所凝聚出的天神的面孔。 白凤被吓飞的魂灵仍在九天上游荡,但她乃是由半生的欺诈、诱骗、谋杀所造就的女人,她全身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条肌肉都刻写着应对危险的本能,就在她的头脑还来不及反应时,她的声带已自动地娇呼起来:“我的爹,您可吓死人家了!”她的两手自己伸出去抓住了尉迟度的袍襟,脸孔往前一扑,“那些个奴才都死躺尸了?怎的也没人点灯通报,就让您一人这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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